百年之後,迦陵已經很難清晰的回憶起那個女人的臉。她似乎極其美麗,美得讓落日山最絢爛的霞光都惘然失色。在落日山的峰頂,各種灌木和野草都望而卻步。天門洞開。那是一個渾圓的漩渦,五光十色的雲流在不停迴轉,渦流深處不見底,隱約可遙見天界的玲瓏樓閣,仙樂飄飄令人如沐春風。罡風從渦流深處刮出。她的白衣在空中翻飛,撲啦啦的拍打着,彷彿袖子裡有千千萬萬只不羈的飛鳥在扇動翅膀。
她在掙扎。她不願意穿過那五色的渦流,進入天界。一忽兒千萬道白光騰起,飛劍織成了網羅……
最後迦陵忘記了那些瑰麗的雲彩和空靈的音樂。只記得那猛烈翻飛的白衣,最後碎裂在漫天的紅色大雨裡面。
一
“溟月,親啓。射鹿,淇風。”
迦陵知道,那隻淡紫色的仙鶴必然會從東南方飛來。在每年的六月十八日,落日山北坡的躑躅花開始凋謝的時候,會有一隻鶴落在迦陵的窗臺上。紙鶴傳書是一種仙人們的幻術。迦陵把紙鶴拆開,看見裡面寫着這樣的開頭和落款,正文卻是一字也無。於是迦陵把紙鶴照原樣摺好,掛在窗前。
落日山是凡塵距離天界最近的地方,方圓百里並沒有人煙。自從師父飛昇後,只有迦陵一個人在此修行,騎着飛劍獨來獨往。這個溟月是誰。在遙遠的射鹿,有一個叫做淇風的人,一年年的牽記着她,她卻不知道。迦陵數着窗前的紙鶴,宛如一串玲瓏的紫藤花嫋嫋垂掛,一共九十九隻。
在落日山呆得太長久了。因爲沒有別的人,每天迦陵會對着那九十九隻紙鶴說一小會兒話,否則她便擔心自己變成啞巴。野草長滿了荒蕪的峰巒,如同永恆的孤寂。最後迦陵決定下山走一回。她爲自己打點了一個小小的包袱,並摘下一隻淡紫色的鶴,放在面上。
其實,迦陵知道,溟月就是百年以前,那個白衣翻飛的女子。
射鹿是一個很小的南方城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迦陵投宿在城北的一家客店裡,老屋房檐低低的壓着露水未乾的青石板路。賣糖人不見身影,只有叮叮噹噹敲糖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散落在屋瓦巷曲間,誰家的孩子夢裡哭醒了
,嚶嚶不止。
鎮子不大,兩條丈寬的青石板路交叉,被起了兩個很大氣的名字,朱雀街和白虎街。兩街交匯之處就是小鎮的中心,日暮時分,居民們都會到那裡轉悠轉悠,閒聊幾句。平靜的小鎮上寥寥可數的瑣碎消息,就是靠這樣傳遞着。站在十字路口,可以望見兩條小街的盡頭,田野邊上的閒花,遠遠的山巒露出黛色。射鹿是個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鎮上和附近沒有多少人居住。因此迦陵很快就發現,她根本找不到那個叫做“淇風”的寫信人,無人可以證實他的存在。
“淇風。”
“奇峰?”旅店老闆皺着眉頭沉思,“那老頭子死了有一年了吧?不對不對。我記得他是叫若峰來着——對,若峰。他兒子孝順,還去爲他訂製了楠木棺材。何老闆爲了置辦楠木,專程跑了一趟雲南。”
迦陵微微地搖着頭,用手指在桌上寫下“淇”字。
旅店老闆“嘿嘿”一笑:“我們這些粗人,哪認得這些稀奇古怪的字?”
迦陵表示遺憾。
旅店老闆想了想,又說:“鎮子上識字的人都沒幾個。不過,朱雀街的南頭住了一個怪人,他倒是讀過不少雜書,他還有蒐集破爛的癖好,一屋子的垃圾。你要找奇峰,說不定他倒有些說法。跟他講講話,聽他胡扯,也還蠻有趣的。不過真是個怪人……都叫他老畢。”
黃昏時分,迦陵找到了老畢在朱雀街的屋子。那宅子出乎意料的廣大,荒草叢生的牆根下露着一段段大理石牆基,彷彿很久以前是一個奢侈豪華的大家族,後來衰敗了。院子裡有一棵楓香樹,看起來也有幾百年了。從樹蔭下一直到幽暗的堂屋裡,所有的空地都被佔滿了,雜亂的放着一些石像的頭顱,斷劍,樹皮面具,瘸腳的香爐,繡花的布片,還有一些發黃的紙卷——想來是字畫什麼的。迦陵衝着屋子裡喚了一聲:“畢老先生——”
迦陵心想,這個喜歡蒐集古董的老畢,也許正是這個衰落的大家族的遺老。雖然她自己也有一百多歲了,但是作爲劍仙,她很早就學會了駐顏術,看起來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對凡人中的老者,還是應當持有禮儀上的尊敬吧。
沒有人回
答。
老畢大概出門去了,迦陵想。她擡起腳來,設法在古董的隊列之間穿行。她覺得很是好奇,在這些被遺棄的破爛中間,隱藏着許多永遠不爲人知的秘密。
堂屋裡光線很暗,擺了一隻巨大的樟木箱子,一望而知是多年前的舊貨。箱子上掛了一把大銅鎖,想來收舊貨的主人還沒來得及打開。迦陵不假思索,用手指一劃,箱子開了。原來裡面滿箱子全是舊書,她感到很不錯。因爲她一向習慣於用讀書來消磨落日山上的歲月。現下,在等待老畢回來的時間裡,有書看就可以不那麼無聊了。
大都是些話本,配有繡像。迦陵覺得那些故事頗有生趣,不知是什麼人什麼年代留下來的。在射鹿鎮,生活平淡如水,還不如繡像上的故事活潑熱辣。她漸漸的入了迷,不覺天也黑透了。
老畢還沒有回來。陰曆十五的夜晚,月光很亮。
大樟木箱子深處,露出一角紙卷。迦陵順手抽出來,展開,卻是一張地圖。地圖上畫着通衢巷陌,縱橫捭闔,偌大一個市鎮,方圓不下百里。圖中有巨大的商鋪和銀號,門前挑着大紅燈籠;一道古雅牌匾下面是中藥鋪子,有人在排着隊買藥;挑着野菜擔子的農人在街道邊眼神迷茫;點心鋪子的夥計在扯着嗓門叫買新出爐的春餅;喧囂的酒樓上有人在爭吵,夥計們亂成一團;城北是一座官邸,門口有威儀的武士在逡巡,兩座石獅子做工精美。城南,恢宏的城門下往來的車馬人羣熙熙攘攘,衛兵顯得很不耐煩。城門外直通官道,蜿蜒至遠山那邊。官道上塵土飛揚,遠遠馳來兩騎人馬,白衣翩翩,似是一男一女,卻看不清面目。
趁着月光,迦陵饒有興致的觀看這卷軸。左上角有幾枚朱印,墨跡模糊了,隱隱看得出幾個字:“射鹿城圖”。
難道這是射鹿城麼?迦陵茫然。地圖中這個繁華的城市,跟眼前這個蕭瑟清冷的小鎮,未免差得太遠了。如果圖中這個是射鹿,她又是到了什麼地方?
她把卷軸拿到窗邊細細的看,朱印後面還有日子,依稀是“癸未年三月初三”,作畫者的名號卻是磨損殆盡,再也看不出來。癸未年是哪一年呢?迦陵掐指一算,原來恰是百年之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