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夜的休息與上藥,荊楚的傷勢竟然好了泰半,穿着那嶄新的侍衛服,高大的身材倒是十分的筆挺,此刻正襟危坐在謝芙的下首處,頗有些緊張地用着面前的膳點。
“可是膳食不合胃口?”謝芙微笑地問了一句。
“沒有。”荊楚不甚自在地迴應了一句,看了一眼上首那妙齡少女,他竟然感覺到臉上微微有些赧意,“下官多謝臨川郡主昨日救命之恩。”說完,他起身給謝芙行了個大禮。
“荊侍衛無須多禮,”謝芙笑着道,喝了一口酪漿,兩眼正視荊楚那張有些木訥的臉孔,把身邊的宮娥都揮退出去後,方纔起身走近荊楚,笑着道:“荊侍衛是不是以爲我已經忘記了給你的承諾。”
荊楚聽了這話,臉上的赧意更甚,“下官不敢。”想了想說謊終究不好,然後方纔直視她道:“不瞞郡主,下官確有這麼想過。”說完,立刻又低下頭去。
“不怪你有這種想法,只因我爲你說話有些遲,好在最終沒有釀成大錯。”謝芙異常誠懇地道,然後面容一肅,“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讓你當陛下的貼身侍衛嗎?”這人尚算誠實。
看她那麼慎重地說話,荊楚的眉頭皺了皺,“郡主有話請直說。”
謝芙轉頭看了看那窗外從樹上掉下來的樹葉,“荊侍衛,我也不瞞你,最近有人要對陛下不利,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保護陛下的安全,現在你是那個合適的人選。”她又轉頭看着他的眼睛道。
果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荊楚突然如此想到,不過對於謝芙開門見山地就把目的說出來,他又有幾分驚訝,再想到他的命畢竟是她救回來的,“郡主的救命之恩,下官銘記在心,必定盡下官的一切定保陛下的安全。”
“好!”謝芙突然豪氣干雲地道。
“只是……”荊楚的面孔突然又表現出些許猶疑。
“荊侍衛,有何要求儘管提?”謝芙又含笑地看着他。
“不瞞郡主,臣家中尚有老母要侍候,臣怕……”
“荊侍衛不用擔心,我已經派人前去保護你娘,定不會讓你有後顧之憂,你只需要保護陛下的安全即可。”謝芙道。
荊楚突然大張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好縝密的心思,這臨川郡主真的是頗有手腕,記得剛護送她去祭拜穎川公主的時候,他還看她頗爲不順眼,不僅對士族敵視也有對她的輕視。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若對你不是自己,她這一招用得實在是妙。
“有郡主這句話,下官就放心了。”荊楚急忙表態道。
謝芙微微一笑,這人不是傻瓜,必當知道他的老孃不但安全由她負責,同樣性命也由她負責,“荊侍衛不要有心理負擔,我不會對你娘有任何不軌的企圖。”說完,她嘆息一聲,“荊侍衛,我真的把陛下的安全託付給你了,只恨賈家的人居然要謀取陛下的命。”
那一雙美麗的眼睛裡此時沒有算計,倒是盛滿了信任,想到她爲親人,而自己爲了老孃也可以把一切都拋了,況且他還欠了她一個天大的思情,更何況那個要對陛下不利的人正是賈家,賈儔拿鞭子抽他的樣子他到現在還記憶猶深,手中的拳頭握得死緊,骨結都凸出來了,朝謝芙鄭重地點了點頭,“郡主,下官不會有負你的重託。”
“這樣我就放心了,這宮裡的禁衛軍統領也是賈家的人,我心裡不放心,才找上荊侍衛,不瞞你,我原本還想向舅舅舉薦你來擔任這個禁衛軍統領,但現在明顯不是合適的時候。”謝芙有幾分婉惜地道,現在她不會去動桓衡,因而讓他們有防範之心。
一聽到禁衛軍統領這個名號,荊楚的眼睛就是一亮,然後想到自己有兄弟就在其中任職,於是趕緊道,“郡主,我有兄弟在禁衛軍中,要不要我暗中聯繫他,讓他盯緊這禁衛軍的行動?”
謝芙聽到這句話,心中突然一喜,“荊侍衛這意見不錯,你儘管去辦,將來事後我少不得也會給你兄弟好處。”
荊楚忙應聲道:“諾。”
“阿芙,原來你在這裡,讓朕好找。”那如孩子般的帝王司馬哀又笑着踏進來,身後跟着的宦官都悄悄地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可見剛剛定是被帝王訓過。
謝芙綻開一抹笑,“舅舅倒是起得早,我還想遲些再去找您呢。”
司馬哀一把拉着她的手朝外面行去,笑得頗爲神密地道:“阿芙,快來,快來,舅舅有好東西給你看!”
看着他一副要獻寶的樣子,謝芙也不掃他的興,雙眼笑眯眯地看着他,“舅舅要帶我去看什麼?”
“阿芙去了不就知道了?快來……”司馬哀興沖沖地道。
謝芙搖着舅舅的手,道:“等一下,”看到舅舅把臉拉長了,她方纔忙着道:“舅舅,您還記得荊侍衛吧?”她的玉手指向荊楚。
司馬哀看了半晌,對於荊楚他依稀還是有記憶,不過爲了快點展示他的新寶貝,他大力地點點頭。
“舅舅,以後荊侍衛就要直接負責您的飲食起居,您可不許找他的麻煩,否則阿芙就不理舅舅了。”謝芙一本正經地道,她若不吩咐,她的舅舅一時興起很有可能會把荊楚踢走,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隨你,隨你。”司馬哀急忙答道,然後又咳了咳,端起架子看着一旁的荊楚,道:“你不寫法快點跟上保護朕,阿芙,這回滿意了吧。”然後又討好地看向謝芙。
謝芙這才點頭,司馬哀見狀方纔拉着謝芙往門外而去。
“對了,你的手傷勢好了沒?”司馬哀舉起謝芙的手查看着。
謝芙道:“已經不痛了,那個御醫的金創藥很靈。”難爲她舅舅居然還記得她的手受傷了,她突然覺得心房一暖。
“這就好,這就好……”司馬哀又如孩子般道。
陪司馬哀瘋了一天的謝芙剛回到永寧殿,坐下喝一口酪漿,就聽到宮娥進來稟報,說是禁衛軍統領求見。
桓衡?他來幹什麼?於是她皺着眉道:“讓他進來吧。”
“阿芙,聽說你這兒明天遭賊了?”桓衡狀似一臉擔心地闖了進來。
“沒有的事,誰跟你說這兒遭賊了?”謝芙甚爲不悅地道,這個桓衡八成是她的那位黑臉舅母派來再一次試探她的。
桓衡看到她不悅,忙道:“我只是聽同僚偶爾提及,所以才急忙來看看,沒有就好。”今早一進宮,賈皇后就宣他去,說他是謝芙未婚夫,讓他來試探一下她昨夜之事,現在看來謝芙沒有說謊。
謝芙突然美眸瞪大道:“七郎,你什麼時候改任武將了?”然後又眉頭皺了皺,“什麼不任,居然任武將,我待會兒去跟舅舅說給你換個職位。”
桓衡一聽,以下一震,現在賈家的勢頭正勁,他纔不願意讓謝芙隨意的舉動壞了他的計劃,於是道:“謝芙,我在這職位歷練一番也是好事,你的好意七郎心領了。”
謝芙於是懶洋洋地靠在墊子上,上下看了他幾眼,“七郎,我還是覺得你穿這身軍裝甚是難看。”
桓衡看她似乎還沒有打消主意,於是起身道,“阿芙,我記起我還有公務未處理,既然你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謝芙隨意地揮了揮手,桓衡就如火燒屁股般地走了,自是看不見她鄙夷地看着他的背影。
這段時日,謝芙都被司馬哀拉着到處玩,難免有些疲累,不過看到舅舅笑得萬分開心,那麼再累也是值得的,尤其是看到舅母賈皇后的臉越來越黑,她就分外高興。
一頂華麗的轎輦突然出現在皇宮的偏僻地方,與那兒的景緻頗爲不符,坐在轎輦裡的謝芙無意識地把玩着轎子上華麗的陳設,每當想到冉溥的傷勢,她的眸子都會黯然下來,那天宮裡還是有些許騷亂,但最後都平息下來了,沒有人再提到太祖的珍寶閣,至於失竊了什麼書?舅舅不會有興趣去過問這些事,舅母賈皇后更不可能在意,權勢比那一本書有用得多,這是舅母的心思,況且此事無法牽連到她的身上,她更是不會去查。
只是……只是冉溥的傷勢好了嗎?她的手突然摸上那鮮豔的紅脣,想到那一天的尷尬,她的臉又如火燒一樣,望着那滿地的金黃,她發現她居然如此在意他,這是好呢還是不好?這一刻她茫然了。
另一邊的冉溥也同樣地望着窗外的落葉,想着那一朵芙蓉花兒,想着她身上的那股子處子的幽香及……那不該惦記的柔軟紅脣,他到底對那小女孩抱有一種怎樣的情感?從來沒有一件事情能脫離他的掌握,但此刻他對她那莫名的情感卻在困擾着他。
“他日有資格做我夫主的人也必須是要喜歡我這個人才行,而不是因爲外在的一些不必要的因素而娶我。如果是那樣阿芙就算是到西山道觀出家也不會嫁他。”那小丫頭說的話仍在腦海裡迴旋,冉溥突然笑了笑,那個小丫頭實在傲得很,而他居然對一個原本絲毫不會欣賞的女孩念念不忘。
“將軍?”蕭先生喚了一聲。
冉溥這纔回過神來,此時他的臉上沒有了剛纔的迷茫與不確定,沉思了一會兒,方纔道:“蕭先生,真的沒有辦法說服那個以鑄劍聞名的歐陽一族隨我們回北地。”
蕭先生皺着眉再度搖了搖那羽扇,“歐陽家的人都很頑固,他們好不容易把家庭遷到洛陽,看來是不會再回到與胡人並立的北地,可惜了那精才絕豔的冶煉術。”
冉溥站起來,步到窗前,“蕭先生,我不甘心,好不容易查到他們就藏身洛陽,偏偏無法說動對方。”他不接受這個結果,北地雖然仍比較混亂,但也不是一點安全的保障也沒有,這趟洛陽之行他也不想留下這個遺憾,思及此,他毅然轉身:“蕭先生,我們再上門拜訪歐陽家主,希望他們能接受我們的條件迴歸北地。”更重要的是能增加他們軍隊的作戰能力。
“將軍,只怕仍是無用功。”蕭先生不太看好,上回好不容易把探子擺脫掉去拜訪,歐陽家那邊的態度十分的強硬,無論將軍如何曉以大義也沒用。
“不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不行呢?”冉溥仍是那樣地微笑道:“歐陽家的鑄劍之術不該就此埋沒,我們需要這樣的人才。”
蕭先生看到這樣耀眼的冉溥,求才若渴的舉動方是一個成大事者應該做的,笑道:“倒是老夫愚昧了。”
冉溥拍拍蕭先生的肩膀,然後才踏步往前而去,他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不知道……那個小丫頭的手好了沒有?不由得他又想到她,想到她那一晚的溫柔,他的心又微微盪漾起來。
步出這迎賓館,阿一急忙牽來駿馬,冉溥跨上了駿馬,拉起了馬繮繩正要讓馬放蹄狂奔之際,從拐角處突然竄出一個女人,他急忙勒緊繮繩,讓胯下的駿馬揚起四蹄從而避開那女人。
“你是誰?你不知道突然跑出來會被馬撞上的嗎?”阿一喝道,即使看清了眼前的一個柔弱的少女,他仍是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情也沒有。
冉溥從馬上下來,冷淡的眸子看了一眼那個此刻嚇得仍沒有回神的少女,這個少女跌坐在地上,臉上的秀髮有些微亂,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朝他看來,他不禁皺了皺眉,朝阿一道:“阿一,扶起她。”
跌倒的少女一看到是阿一來扶她,她忙暗中朝那隱在暗處的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急忙竄出,在阿一的手就要碰到她之前扶起她,“女郎,您沒事吧?都怪奴婢護主不周。”
袁珏咬了咬脣,頗有些埋怨地看着冉溥,真的是呆頭鵝,一點也不解風情,但她就是偏偏喜歡他這個呆頭鵝。她好不容易買通了賓館裡的一個侍從,從而得到了冉溥的消息,每天守在此處,好不容易得到了這個製造與他認識的機會,就着侍女的手,她裝做站不穩地“啊”了一聲,然後又撫着腳雙眼噙着淚地看着冉溥,“我的腳扭傷了。”她刻意放柔聲音道,微撩了撩裙襬展示傷處。
冉溥皺着眉看了一眼這個頗有些造作的女郎,看她的穿着似乎是貴族家的女孩,但是怎麼會當街微微撩起裙襬讓人看她的腳?頓時心裡頗有些不爽,但他仍然沒有出言諷刺,只是淡淡地道:“這位女郎,既然是在下的馬不小心嚇着你,讓你受傷了,不如就由我僱輛馬車送你回去吧?”
“那就有勞冉將軍了。”袁珏趕緊道,然後又趕緊報出了自家的地址。
阿一咋呼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將軍姓冉?”
袁珏得了這個話,又趕緊欣喜地看着冉溥,“冉將軍到謝家拜訪過,我剛好有幸見着了,所以纔會知道將軍的名諱。”
“謝女郎,馬車來了,你快點上馬車吧。”冉溥看了眼這個似乎不太檢點的女郎一眼,同樣是謝氏的女兒,她差那個小丫頭太多了。
袁珏在侍女的攙扶下一拐一拐地走近冉溥,嬌羞着臉道:“冉將軍。我不姓謝,謝家的主母是我的姑姑,我姓袁。”她抓緊機會自報家門。
冉溥明顯沒有心情知道她姓什麼,着阿一把錢付給車伕,轉身立刻跨上馬,朝蕭先生道:“蕭先生,我們先走吧。”然後纔看向一臉怔愣的袁珏,“袁女郎,這輛馬車會送你回去的。”
阿一把錢塞給了車伕,也趕緊上馬,連一眼也未看向袁珏主僕二人,就急着追上去了。
袁珏的一張俏頓時就氣綠了,他,他就這樣走了,難爲她還製造了這個偶遇的機會,現在都泡湯了。
“女郎,請上馬車。”車伕腆着笑臉道。
袁珏瞪了他一眼,看了看這輛洛陽普通的出租馬車,氣憤地轉身,讓人把謝府的馬車趕出來,一把甩開侍女,大踏步地走過去,坐上自家的馬車徑自生着悶氣。
她的侍女已經習慣了她的脾氣,低着頭也趕緊上了馬車,免得待會被這女郎挑毛病來出氣。
謝芙來過章臺宮的次數真的是屈指可數,她不太喜歡這座有些荒涼的宮殿,況且它離皇宮實在太遠,但是偏偏當今太后王氏就住在這座偏遠的宮殿裡。
“不爲相即爲後”是世人對王氏的讚譽,所以先帝的皇后也來自王氏。
隨着前面引路的宮娥,她漫步走在這條有些蕭條的長廊裡面,兩邊的紅柱子的顏色已經脫落不少,但是地面仍是掃得乾乾淨淨,看到這裡,她的脣角微微一笑。
穿過長長的迴廊,再繞過一個轉角,王太后並未在那正殿當中,謝芙依稀記得這太后極其喜歡菊花,現在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她在花圃當中就是十分正常的。
果然,宮娥帶着她拐了又拐,就來到了那大大的花圃當中,她的俏眸一眼就看到了萬叢菊花當中那個包着頭巾正在給雛菊剪枝的老婦,她的身上套着一件灰色的布衣,皮膚有些鬆弛的手持着剪子靈巧地剪下那枯枝,有些淡淡皺紋的臉龐上漾着一抹恬淡的微笑,旁邊有一個長得俊美的男子與她一道就着菊花的長勢攀談起來,一老一少倒是和諧得很。
當這個俊美的男子擡頭朝謝芙看去時,並沒有感到驚訝,彷彿她天天出現在這裡一般,只見這男子好聽的嗓音喚道:“阿芙來了。”
“是啊,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三郎!”謝芙也同樣笑着朝王愷笑道,同樣的自然沒有一絲絲的刻意,小心地越過那一盆盆的菊花,她笑着上前盈盈一拜,“阿芙給太后娘娘問安。”
包着頭巾的老婦回頭看着她的那張笑靨,把剪子遞給身旁的老嫗,那雙仍有幾分清澈的眸子打量了謝芙幾眼,“阿芙還記得到我這兒來坐坐,真是難得!”
“太后娘娘這話真的是寒磣了阿芙。”謝芙笑着迴應了一句。
“姑婆,我都說阿芙自打拜祭了穎川公主回洛陽後大不同了,您還不信。現在一見就知道我沒有在說謊了吧。”王愷笑着扶着自家姑婆邁出了菊花圃。
王太后笑着拍打了王愷一下,“你這孩子,姑婆何時說過你說謊來着。”這才轉頭看向謝芙,“阿芙先到正殿坐坐,我隨後就來。”
謝芙又施施然地行了一禮,方纔由宮娥引着到正殿而去,而王愷自也往正殿而去。
一路上,氣氛有幾分沉悶,謝芙揮手示意宮娥走遠一點,狀似不經意地聊着,“三郎最近倒是閒適得很,許久未見,似乎更爲瀟灑了一些,不知又要迷煞多少洛陽城的無知少女。”
對於謝芙話語中的淡淡嘲諷之意,王愷不甚在意,這女郎與他說話例來都是這調調,而他也心知她爲何會這樣,“阿芙,你來找姑婆還是爲了賈家之事吧?”
謝芙不意外他會看穿她的來意,這人並不若表面那般對世事都不在乎,不過他究竟在想什麼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三郎難道對件事就一點興趣也沒有?還是說王家甘當賈家的走狗。”
“阿芙,注意你的措詞。”王愷淡淡地警告道,“我王家也不是任由人隨意搓圓捏扁的。”
“可在我看來就是如此,明明你心中已有了答案,還要這樣來套阿芙的話,就顯得不那麼厚道了。”謝芙停下腳步,冷着一雙眼眸看着這個一直雲淡風輕,似乎萬事皆不在心頭的男子。
王愷微眯了眯眼,謝芙的確轉變了不少,以前的她同樣也咄咄逼人,但那是帶着嬌橫之氣 的,不像現在這般眼中閃着睿光,“阿芙真的變了不少。”他又一次說這話,但這次不再是調侃的語氣,反而是篤定地道。
“三郎卻還是老樣子。”謝芙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至此,王愷微微一愣,然後又恢復了原本那慵懶瀟灑的姿態,“阿芙,別再來打擾姑婆清靜的日子。”仍是那一如往日的腔調,但卻是含有一抹不容忽視的警告之意。
謝芙的嘴角浮現嘲笑之意,“清靜?三郎確定這是太后娘娘要的?你一直都是如此的自以爲是,無論是面對太后娘娘,或者說是……阿珏,你那出家爲道姑的結髮妻子玉真子。”此刻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尖酸起來。
王愷手中的摺扇被他大力的握住,因而變得有幾分扭曲,他臉上那閒適的笑容仍是沒有變,“阿芙又何嘗不是自以爲是,阿珏要到虛無觀出家,我自是尊重她的選擇,又何來的自以爲是。”
“三郎,你真的關心阿珏嗎?”謝芙道:“你說阿珏的選擇來自她自己,但你又何嘗不是利用了她,世人都同情王家三郎娶了一個這樣的妻子,而你就可以藉此擺脫家庭的束縛,海闊天空地去遊歷,那你爲何又要回來洛陽?”謝芙聲音突然激動起來,“三郎,你終究是王三郎啊,無論你試圖去過怎樣的一種生活,你改變不了你身體裡面流着的王家的血液,若不然你不會爲了我一句試探的話而對賈家起疑。”
謝芙盯着王愷那千年不變的容顏略略有些變化,她並未因此而放過他,“三郎,你捫心自問,你能扔下家族而不理嗎?何必拿阿珏來做擋箭牌呢?三郎啊三郎,你終究還不是又回來了嗎?太后娘娘的心事你又真的瞭解嗎?世人皆說王家三郎聰明絕頂,可你看看那一片的菊花叢中,她……真的的甘心嗎?”最後的那一句話卻僅有王愷一人聽聞。
王愷看着那高傲的女郎就此轉身而去,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長廊這裡任由秋風無情地打在身上,那一聲聲地質問也同樣打在他的心坎上。難怪他從內心裡一直討厭她,這個女郎是惟一一個看穿他心底想法的人,所以才異常地令人討厭啊。
他捏緊手中的摺扇,看着那一片在秋風中努力綻放的菊花,臨霜而不凋謝,在風霜當中仍然獨自燦爛的綻放,她……真的甘心嗎?“阿芙,爲了你那舅舅如此奔忙,你又真的甘之如飴嗎?”他突然不忿地問道,世人誰不知道當今帝王司馬哀就是一傻子,爲了這樣一個扶不起的阿斗,這女郎是傻了嗎?
謝芙聞言,已經離了有幾丈距離的她回頭看着後面那個有着絕世美態的男子,輕啓朱脣道:“爲了守護自己最重要的人,何談值與不值?”
王愷覺得自己在她的面前突然變得矮小了許多,這樣的謝芙何等的耀眼?他一直試圖逃脫自己的責任,所以在那天給了父親警告後,他就不再過問此事,誰當帝王不是一樣?只要王家仍能屹立不倒就行了,相信父親會有判斷。
突然他笑了出來,漸而變成大笑,看得周圍那羣偷瞧美男子的宮娥都怔住了,何曾見過臉上一直掛着溫和笑容的王家三郎如此大笑?但即使是這樣仍然如此迷人,她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都醉了。
直到今天,王愷才覺得他是那麼的可笑,笑過之後,再看向那滿圃的菊花時,他的眸子堅定下來,他終究是王家三郎,謝芙沒有說錯,眸光微沉,他又把玩起那摺扇,一如往常瀟灑的姿態般往正殿而去,只是無人知道他的心中早已是翻過了幾重浪。
走在前方的謝芙聽到王愷的大笑聲也沒有回頭看去,王愷若願插手賈家謀反的事情,那麼她就很有把握王家不會袖手旁觀,她握緊了雙拳,現在對付賈家謀反一事她更有把握了。
踏進了正殿,謝芙端正的跪坐在下首處,接過宮娥遞上的酪漿,她抿上一口,身體突然暖和了不少。
☢TтkΛ n ☢C ○
沒有一會兒,王太后方纔換了衣裳進來,謝芙急忙放下玉碗,行了一禮,再擡頭時看到的已是身着黑色紅紋錦緞的當朝太后,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身後結了一矮髻,插着一枝碧綠的翠玉簪子,臉上掛着笑容,顯得雍容華貴,一點也不像剛纔在修剪菊花的樣子。
隨意聊了幾句不搭邊的話,王太后定定地看了看眼前越來越矯麗的少女,真的是像她的娘,尤其是她越來越沉穩的氣度,當年穎川那孩子一心嫁到謝家去,當世之人都以爲她是看上謝怊的美顏,其實又有誰知道她一心只爲了那個始終像是長不大的哥籌謀呢?謝家這麼多年都是最支持帝王司馬哀的一派。
謝芙這才又行了一個大禮,臉上的笑容一斂,“阿芙想請太后娘娘回宮中主持大局,莫讓舅母賈皇后一人獨大,舅舅此刻需要太后娘娘的匡扶。”
王太后輕笑出聲,“阿芙真會尋我這老太婆來開玩笑,自打我住到這章臺宮後就不再過問宮廷之事,你這一趟真是求錯了人。”她居然想借她而拉攏王家,這小女孩真是頗有手腕。
謝芙聽了她拒絕的話也不氣餒,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案几,“太后娘娘這兒真的是乾淨得很。”她牛頭不搭馬嘴的就來了這麼一句。
“即使我已是寡婦,但是誰不願把居所弄得整潔光彩一些呢?阿芙莫不是在笑話我這老太婆?”王太后笑道。
“阿芙前些日子聽聞有一種很特別的菊花種子,想到太后娘娘喜愛這花中的君子,特意弄來一包進獻給太后娘娘,希望太后娘娘來年能讓它們開出嬌美的花朵。”謝芙把手中包着的種子遞給王太后身旁的老婦。
王太后看了一眼那包菊花種子,回頭又看着謝芙笑道:“阿芙有心了。”她無兒無女的,平日裡除了弄弄花之外也沒有別的嗜好。
“記得先帝逝世那會兒,太后娘娘還扶持過舅舅,後來卻被舅母藉機奪權,最後太后娘娘就住到了這章臺宮來,阿芙記得已有好些年了。”謝芙感慨地道,狀似沒有看見王太后臉上的笑容一僵,隱隱有些怒氣泄露出來,“鏡臺潔靜,菊花乃是凌霜開放,這裡哪一樣東西都表明太后娘娘您的不甘心啊。”
“阿芙倒是喜歡自以爲是了。”王太后有些諷笑道。
“阿芙說的是真是假,太后娘娘心中自有決斷。”謝芙笑道,“太后娘娘難道就甘於被賈皇后趕到這兒來?現在正是太后娘娘再次圖謀的時機,太后娘娘難道不想像那金色的菊花一樣開得燦爛?難道就甘心讓賈皇后最終獨攬大權?”
王太后對於當年賈皇后趁機把她趕走之事其實仍耿耿於懷,只是這麼多年來朝廷風平浪靜,她也找不到機會返回宮廷,於是纔會一直安靜而又不甘地居於這章臺宮。
“阿芙,我已經是半截身子踏入黃土的人了,不甘心又如何?早些年你來說這些話激我,興許我還會被你一激就返回宮中了,但是你看我的頭上已經爬上了白髮,縱有不甘也不敵年華的逝去,一切終將塵歸塵,土歸土。”王太后感慨地道,現在的她就是那隻被拔了爪牙的老虎,再也不復當年勇,“你很聰明,抓準了我的心思,但是阿芙,我還是那句話,你來得太晚了。”
聞言,謝芙微微一愣,王太后與她周旋她不怕,王太后與她動怒她也不怕,但現在她這話確有幾分真意,原本她就是抓準了她的心思纔會親自來請她,沒想到她卻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
王愷踏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謝芙皺着柳眉的樣子,微笑着上首的姑婆行了禮後,他坐到了另一邊的下首,接過宮娥遞上來的酪漿,看着對面的謝芙道:“阿芙,你現在相信我的話了吧?”
半晌後,謝芙笑着看了一眼王愷,然後又看向王太后,“太后娘娘,水至清則無魚,人也一樣,又豈能說自己無慾無求呢。那一抹不甘心也並不會那麼容易就隨歲月而流逝,難道太后娘娘就再也無所求了嗎?”她的美眸一轉,轉向了王愷,然後輕輕吐出一句話,“難道珏表姐對於你而言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嗎?”
一提到玉真子,王太后那平靜的面容就會盡數褪去,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王愷,阿鈺那孩子是在她身邊長大的,當年爲了讓她嫁給王愷,她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沒想到最終卻弄成了這樣一個結果,那孩子不再回頭看她一眼,就那樣踏進了虛無觀中,一襲褐色的道袍換下了那華麗的裝束,從此美人伴青燈,至今想來仍心痛異常,伸手捂了捂胸口。
“太后娘娘。”身邊的老宮娥急道。
王愷與謝芙也急忙趨前去看着她,她看了看謝芙又看了看王愷,“沒事,不用擔心,阿芙,你真的能把阿鈺勸回來嗎?”她的眼中有希冀,“若你能把她帶回來,你提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其實你無非是想要聯合王家對付賈家,此事我已經聽阿愷提過了。”
“太后娘娘,都是阿芙不好,說了刺激您的話。”阿芙有些自責地道。
王太后呵呵笑出來,“阿哀有你這樣的侄女是他的幸運,緣也是孽也,先帝若是早發現他的缺陷,不讓他坐到那把龍椅之上,興許他還能活得輕鬆一點,安全一點。”當年也有她的私心在裡面,想着司馬哀就不是個精明的孩子,將來她也比較好掌握她,誰知到頭來卻是爲他人做嫁衣。
提到她的舅舅,謝芙不自覺就會笑出來,她伸手握住王太后那雙仍保養得非常好的手,“太后娘娘,阿芙真的需要您的幫助,舅舅也真的需要您,您放心,我一定會親自去虛無觀去鈺表姐接回來的。”
王愷沉默了下來,對於那個名義上的妻子,他心中並無掛念,這些年來只是沉醉於山水之間,比起眼前這十五歲的女郎,他自嘆不如啊,“姑婆,阿愷慚愧啊。”
王太后拍拍她的手,誤會了他話裡的意思,以爲指的是他與阿鈺之間的那一段愛恨情仇,“當年的人也是年少,阿鈺更是個硬脾氣的人,硬把你們送做堆的我豈不是更慚愧?只是阿愷,錯已鑄成,姑婆只望阿鈺回來,你能好好地待她,莫要計較她當年的率性行事。”
王愷聞言,頓時就愣住了,他哪裡是在說他與玉真子的事情,不過想到姑婆年歲也大了,他遂是點點頭,“姑婆儘管放心。”
有了王太后的保證,謝芙倒是放下心來,勸服玉真子的事情,她還是有把握的,雖然那個表姐實在是牛脾氣,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王太后的心事被謝芙道 破又解了泰半,看起來倒是年輕了不少,頗有些興致地與兩人用膳,待到月亮已升高,司馬哀派人來催,謝芙這才告辭離去。
王太后殷切地叮囑了幾句注意的話,方纔放下她的手讓她離去,直到那纖細嬌美的身影消失在眼簾之後,她方纔沉着臉看向一旁的侄子,“阿愷,傳我的話給你的父親,讓他暗中做好準備吧。我絕不會讓姓賈的那個醜女人得逞,這麼多年來你的父親都想維持着這個格局,所以我才配合的一直住在這章臺宮裡。”
這樣的姑婆纔像記憶當中的那個,他笑自己初初也被姑婆的表現所騙,不知道阿芙那個女郎從哪兒練得那麼精明的一雙眼睛,“好的,姑婆,只是姑婆剛剛爲什麼要那樣與阿芙說話?”
王太后眼中的精光一閃,“阿愷,你終究是王家這一輩當中最傑出的人才,別整天學那些所謂的名士一樣,該承擔的責任你也一樣不能落下,家族終究需要最傑出的人才繼承,才能長久的留存下去。我是真的疼愛阿鈺,你去勸過她,她也不回頭。阿芙那孩子真的是讓我刮目相看啊,除了她之外,還有何人能勸得動阿鈺?”
王愷此時沉默了下來,那張讓洛陽城少女尖叫的容顏上卻有了幾分憔悴,望了眼外面黑黑的天色當中那幾盞離去的紅燈籠,他的腦海裡卻浮現了今天謝芙振聾發聵的話,突而又現出新婚之夜阿鈺的容顏,兩者交錯起來,他也漸漸地不知身處何地?
“阿愷,想什麼這麼出神?”
“沒有什麼,姑婆不用擔心。”
坐在轎輦裡,阿秋給謝芙倒上一碗香濃的酪漿,“太后娘娘對玉安公主真的是很有心,洛陽城裡的傳言太多了,只怕郡主也難把玉安公主拉回來!”她想到自從玉安公主出家以後,那臉上的線條就沒有鬆過。
“確實很有心。”謝芙也隨口應了一句,王太后這個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在王家有絕對的影響力,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那傻表姐勸回來纔是,與王太后那種人周旋實在費腦力,不過看來她的目的已然達到了,王家畢定不會袖手旁觀。“我前一段時間還想要去一趟西山道觀,看來這回是不去也得去了,若真的能讓她回來,倒是美事一樁。”
她不可能在皇宮裡久住,若她一離開,起碼要找一個能牽制住皇后的人,這個人就只能是王太后,所以她纔會前去與之周旋,真累,她靠在阿靜扶好的墊子上,閉目養了養神,思緒不自禁又飄到了昨夜,想到那個受傷的男人,她的心又是一緊。
爲了去一趟西山道觀,謝芙與司馬哀磨了好久,他方纔同意她前去,但仍派人沿途保護,就連謝芙也不得不說自家舅舅真的是偏心得可以,他會很疼很疼她,可對於流着他血脈的女兒卻不是那麼在意,不知道該說是她的幸運,還是玉真子司馬鈺的不幸?
在這秋高氣爽的天氣陪襯之下,華麗的馬車駛出了皇宮,對於有一段時間未出宮的謝芙不禁掀起那紗簾子看着大街上那繁華的景象,真該拉着舅舅一塊兒出來,他看到這樣的景象肯定會笑得萬分開心。
西山道觀其實位於洛陽城的西郊,馬車往洛陽城郊而去,一路上漸漸地把那繁華拋卻,留下的卻是頗爲荒涼的風景,即使是乾旱之年,西山道觀周圍的良田仍是一派豐收的景象。
在馬車裡顛簸了好長一 段時間的謝芙方纔在日落時分到達那頗爲莊嚴的古觀,阿秋忙把腳踏放下,扶着阿芙下了馬車,她擡頭看了眼觀上的三個古樸大字“虛無觀”。
洛陽城裡的人其實大多不記得西山道觀原名爲“虛無觀”,反而約定成俗地叫着“西山道觀”。
這座有些來歷的道觀其實存在已經有好久了,原本不過是皇宮嬪妃上香祈願的地方,但因爲本朝建立後,崇尚道教,更有數位公主在此出家,因此讓這虛無觀籠罩上了皇家的色彩。所有的馬車到了觀門口處都必須停下來,只能步行入內,由此可見這座道觀也只允許貴族出入。
謝芙的到來早已有人向裡面通傳了,觀裡早已有幾個中年道姑出迎,謝芙急忙拱手作揖以示尊敬。
其中一名上了年紀的道姑明顯是認得謝芙的,“玉真子仙姑前兩天突然提及臨川郡主,沒曾想今天郡主竟然就來了?真乃三清祖師顯靈了。”
對於這明顯拍馬屁的話,謝芙並未放在心上,而是問道:“玉真子最近的身體好嗎?我記得上回離去前她有些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