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歸震驚,劇院的演出還是要繼續的。《安琪拉之歌》的第三幕即將拉開,演員們必須從意外的悲傷之中振作起來,全身心投入到新一季的排演當中。雷德威爾私下裡透露說第三幕我的戲份會多一點。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讓我加緊練習,不得馬虎。莉莉·艾施拍練得也很認真,儘管她的心上人離奇死亡,好在她還知道什麼對自己纔是最重要的。自從噩耗傳來,成功的喜悅便在她的臉上消失了。她開始收斂自己,沉默苦練。悲傷有時會給人帶來動力,儘管那種動力有可能是帶着毀滅性的。
作爲女主角的她總會受到雷德威爾的特殊照顧,整天在她身邊指導,陪她排練、矯正動作。而我這個配角也不時會受到特殊“關照”,那就是被派去搬道具。
和我一樣被派去幹活的還有一個女同事和兩個男同事,我們四個人一路發着牢騷去搬道具、服裝還有頭飾。一個男同事把王冠扣在自己的頭上,還惡作劇地模仿別人的臺詞,逗得另外兩個人險些笑翻在地。我則對他們的低級趣味不屑一顧,就催着他們快一點。
“怎麼,急着回去排練嗎?”那個頭戴王冠的同事不緊不慢地說,“得了,你沒看出來嗎?爲什麼派咱們來搬道具?就算咱天天在他眼前刻苦排練,他也不會拿咱們當回事的!”
兩個男同事合力擡着道具,我和另一個女同事一人抱着一推花花綠綠的戲服和頭飾一塊兒往排練室走,走過一個過道的時候,我看到過道邊上有一扇門鎖着。我從沒進過這扇門裡,就隨口問了一句這裡面是什麼地方。
“你不知道嗎?”一個男同事一邊擡着道具一轉回過頭來對我說,“沒看見它鎖着嗎,這就是那位已經過世的仁兄的私人化妝室。”
後面的女同事擡腿踢了他一腳,示意他對死者尊重些。
我聽了心裡一驚,原來這就是本傑明·格蘭特的私人房間!
“可他不是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嗎?”我不解地說。
“那是因爲他平易近人,願意跟咱們打成一片,”那個女同事說,“其實人家一直有自己的地方。”
我沒再說什麼。過到並不寬,我們的手裡都有東西,必須豎着排開一隊才能通過。
當天晚上,我坐在閣樓裡對着爐火發愣,手裡拿着一根鐵絲,那是今天白天從一個道具上弄下來的。
我是當晚最後一個離開排練室的,不過爲了確保所有人都已離開,還需再等一陣子。
到了深夜,周圍似乎又傳來了那種細微的怪聲。我對這聲音幾乎已經司空見慣,非但不害怕,反而覺得它們像老朋友一樣變得親切起來,便頗有默契地擡頭看了看,嘴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微笑。有人說半夜裡牆壁和天花板傳來的細微聲音是可以用科學解釋的,但我願意相信鬼神。
午夜,遠方傳來12下鐘聲的時候,爐火只剩下紅色的炭塊。我站起身,彷彿可以看到自己眼中映出餘燼的光亮。
深夜的劇院裡漆黑寂靜。爲了避免被人發現,我把蠟燭的燈芯剪得很短,豆粒兒大小的火苗只能照出幾英尺的距離。
本傑明·格蘭特的私人化妝室在一樓,排練廳與道具室之間一條狹長的過道旁。我下樓梯的時候很是小心,並且儘量不去看自己被燭光投在牆上的影子。萬一我猛不丁發現這裡除了自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難保不會當即從樓梯上滾下去。或許那是某些人願意看到的。
一樓的走廊像是一條狹長的隧道。當你的想象力足夠豐富的時候,這一過程會讓你覺得恐怖而漫長。所幸的是,那扇門在我的意志力還未耗盡之前準確地出現在了應有的位置上。
那是一扇漆色有些陳舊的木門,在昏暗燭光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枯黃。
我儘量讓自己不去想象這就是藍鬍子的密室(藍鬍子,英文Bluebeard,也作青須公,是法國民間傳說中連續殺害自己六任妻子的人。所有屍體被他藏在走廊盡頭一扇神秘的門裡,後來被一個耐不住好奇心的小女孩打開這扇門,恐怖的事臨到了她的頭上),也不去管那橢圓形的門把手多像鬼故事裡的恐怖插畫,伸出一隻手就試着去轉動。正如所料,這扇門是鎖着的。我蹲下身子,一手舉着蠟燭,另一隻手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鐵絲插進鑰匙口裡。我在書上看到過有人可以用鐵絲開鎖,卻沒想到那是專業人士用特殊工具才能辦到的。當我鼓搗得滿頭大汗,鐵絲都被弄彎的時候,才願意相信這種技術不是每個人都能具備的。我站起來喘了幾口氣,一邊又不甘心地,使勁轉了轉那個門把手,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束手無策了。
“得想辦法弄到鑰匙才行。”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一邊擡手擦了擦汗,有些喪氣地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吱呀——”一聲。我整個人當時就楞在原地,心想不會吧,上帝不會這麼幫我吧!這麼想着,我還是舉着蠟燭慢慢地轉過了頭,小心得就好像生怕後面會有鬼一樣。
當我看到燭光下那條漆黑狹窄的門縫時,手裡的蠟燭險些掉在地上。燈光太暗,起初我還以爲是自己看錯了,於是便轉過身去用手輕輕推了那門一下。隨着一聲更詭異綿長的吱呀聲,這回險些掉在地上的是我的下巴。有人說當好運來臨的時候,慶幸的同時也要當心厄運會緊隨其後。可惜很多被好運光顧的人高興的時候卻往往想不到這點。
房間裡一片漆黑,如果不事先就知道它的位置,我準會以爲自己走進了地下室。正對着門口的是一張化妝臺,上面的鏡子已經被砸成了蜘蛛網的樣子。旁邊還有衣架和小型的儲物櫃,大概已經被當作書桌了,上面還有散落的劇本紙張,有些已經被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同樣凌亂的還有戲服和道具,整間屋子雜亂不堪,顯然它的主人最後一次離開之前在裡面失控發泄了一通。
我踩着一地的紙屑雜物慢慢走進屋子,忽覺腳下嘎嘣一聲,低頭一看,竟是一支已經斷成兩截的鉛筆。旁邊的地上散落着幾張打印的臺詞,很多地方作了修改和註釋,被劃得一塌糊塗。我看到其中一張紙上的字全是手寫的,便把它撿了起來。那是一首抄寫的詩歌: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完成;
這船歷盡風險,企求的目標已達成。
港口在望,鐘聲響,人們在歡欣。
千萬雙眼睛注視着船----平穩,勇敢,堅定。
但是痛心啊!痛心!痛心!
瞧一滴滴鮮紅的血!
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長,
他到下去,冰冷,永別。
啊,船長!我的船長!起來吧,傾聽鐘聲;
起來吧,號角爲您長鳴,旌旗爲您高懸;
迎着您,多少花束花圈----候着您,千萬人蜂擁岸邊;
他們向您高呼,擁來擠去,仰起殷切的臉;
啊,船長!親愛的父親!
我的手臂託着您的頭!
莫非是一場夢:在甲板上
您倒下去,冰冷,永別。
我的船長不作聲,嘴脣慘白,毫不動彈;
我的父親沒感到我的手臂,沒有脈搏,沒有遺言;
船舶拋錨停下,平安抵達;航程終了;
歷經艱險返航,奪得勝利目標。
啊,岸上鐘聲齊鳴,啊,人們一片歡騰!
但是,我在甲板上,在船長身旁,
心悲切,步履沉重。
(注:美國詩人瓦 爾 特•惠特曼(1819—1892)的《船長!我的船長!》,寫給被暗殺的林肯總統,表達對其痛悼與懷念之情。)
這顯然是他平日用來練嗓音的,怪不得他在臺上的聲音那麼鏗鏘有力,那麼有感染力。
不過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這些。走進屋後,我便快速將蠟燭放在桌子上,然後開始動手翻他的東西。他的化妝臺上雜亂無章,剃鬚刀、梳子、粉撲、卸妝水、髮膠、小藥瓶、水杯……甚至還有創可貼和膏藥。看來他平日把自己打理得真夠次序的,誰想到自己會死在貧民區骯髒的路面上。
我很高興找到了他的筆記本,當下隨手翻了兩頁,寫的都是一些工作日程和劇本材料,有的頁面裡還夾了剪報和紙條,內容豐富而雜亂。我沒時間在這裡細看,便隨手將它揣進了外衣口袋裡,然後繼續又去翻儲物櫃。裡面有幾件衣服,一些日用品和更多成打的裝訂劇本。
翻動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的兩隻手一直在抖。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非法入侵,只知道要是被給雷德威爾或者劇院老闆其中任何一個人逮着,就不用勞煩警察動手了。
儲物櫃裡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我站起來擦了擦頭上的汗,又轉身朝四周看了看,能找的似乎都找過了,便拿起桌子上的蠟燭準備離開。我逗留的時間可能有點長了,蒼白的蠟油已經滴到了桌面上。我拿蠟燭的時候動作有些快,火苗閃動了一下,幾乎被我的動作帶滅。就在燭光變暗的這一瞬間,我眼睛的餘光看到一個黑影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猛地被嚇了一跳,我整個人抖了一下,手裡的蠟燭差點跌出去。不過當我定下神來仔細去看那黑影的時候,卻發現那只是掛在衣架上的一件黑色外衣。長舒了一口氣,我不由地嘲笑自己的膽小,隨即端穩了蠟燭準備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我不由地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看掛在衣架上的那件外套。那是一件黑色的短擺風衣,在昏暗的燭光下就像一隻隱藏在角落裡的影子。不知受了什麼念頭的驅使,我壯着膽子走了過去,一隻手拿着蠟燭,另一隻手伸進風衣口袋裡摸索。風衣是呢子做的,質地很好。我從一隻口袋裡摸出幾張紙幣,又把它們放了回去,另一隻口袋裡摸出來的是半包煙,煙盒已經癟了。我失望地搖了搖頭,剛想放回去,突然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我嚇得渾身一哆嗦,又差點把蠟燭扔掉。我神經質地回頭朝門的方向看了看,以爲有人來了。可是門口連個人的影子都沒有,只是門自己閉合了一點,卻沒有完全關上。此地不宜久留,我趕緊轉身朝門口走去。門一拉開,我嚇得險些喊出聲。門外定定地站着一個人,我開門出去差點臉對臉撞上她,趕忙往後退了一步,險些摔倒在地。
安娜貝絲的那張臉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得詭異陰森,加之她那冷漠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具冷森森的蠟像。
我睜大眼睛站在原地,費了半天才緩過神來。
“你怎麼大半夜來亂翻別人的東西?”安娜貝絲的語氣冷冰冰的,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我睡不着出來走走,看見有扇門敞着,就進來看看。”我本來是想這麼說的,如果被人看見,就用這套早就想好的說辭。不過看着安娜貝絲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我反而覺得沒必要怕她。於是我隨口就說:“你不用拿這種眼神看我,我又不是小偷,只是想進來找線索。”
“這麼說站在我面前的可是位偵探嘍!”安娜貝絲陰陽怪氣地說,語氣中不乏嘲笑。
我忍不住想反脣相譏,又有些心虛,擔心她會上來硬翻我的衣服口袋,裡面還有本筆記。
“而且我好像記得,這扇門該是一直鎖着的。”安娜貝絲顯得更得意了,挑釁地看着我。
“那你大半夜又怎麼會在這裡?”我反問她,想給自己一點底氣。
“外面雪太大了,我留宿一晚,半夜裡聽到動靜,發現有人偷東西。”安娜貝絲不緊不慢地說,“你猜他們會相信誰?”
我聽了又害怕又有些生氣,卻又不甘心輸給她,就硬着頭皮說:“你想告我就儘管去告吧,我沒做虧心事,你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安娜貝絲冷笑了一聲,直直地盯着我,做了個“那咱們走着瞧”的眼色,隨即慢悠悠地轉身走了。
我想長舒一口氣,又怕安娜貝絲沒走遠被她聽到,只好按着胸口幫自己捋了捋。
媽的,這個安娜貝絲怎麼跟幽靈似的,突然就冒出來了,連個聲音也沒有!她大半夜的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沒心思想那麼多了,現在我只顧得上擔心自己。我該怎麼辦?把筆記本放回去嗎?被人發現在我這裡就壞了!可是裡面很可能有很有價值的線索,就這麼放棄嗎?在這裡看?萬一在被人發現,萬一安娜貝絲真的叫人來,豈不是當場抓個現行!我左右爲難了一陣,但很快打定了主意——現在就拿回去,看完,然後就地燒掉!
這樣想着我不由地隔着衣服摸了摸口袋裡的本子,舉着蠟燭探頭朝門外看了看。
過道里一片漆黑,見不到人,也沒有任何動靜。我閃身走出門外,回手將門關好,舉着蠟燭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一路上心驚膽戰,卻再沒遇到什麼人。
回到閣樓裡,我反身插上門閂,輕輕地走到壁爐旁坐下,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那本筆記。
那是一本比較厚實的硬皮本,看上去有些舊了,或許是因爲之前被主人經常翻動。我看了看本子的厚度和字跡的密度,心想這一晚甭睡覺了,明早上班前能看完就不錯。
我坐在爐火前逐頁翻看,一開始看得還挺仔細,可總是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看到後面基本上就是在走馬觀花。看到一多半的時候,爐膛裡的火苗越來越小,我逐漸覺得寒冷襲來,不由裹緊了毯子,朝爐火又挪近了一點。直看到最後又困又累,後面剩下的沒幾頁了,看來也不會再有什麼線索。我失望地想合上本子將它就地扔進火裡,然後藉着這點熱量趁天還沒亮小憩一會兒。這麼想着,我把最後幾頁帶字的紙象徵性地快速翻了翻,正想往火裡扔,突然一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困又乏,只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當我舉到眼前仔細看的時候,頓時驚訝得睡意全無。只見那頁紙的第一行寫着:
《安琪拉之歌》
出演角色:安琪拉王子
暫定出臺時間:第三幕
人物簡介:安琪拉王子,神秘國度的年輕領導者,智慧、英勇,極富使命感。帶領王國的人民同邪惡勢力做出英勇反抗,成爲一代的傳奇人物和民族英雄。與Naija公主相愛且並肩作戰。
角色臺詞:待定。
準備工作:續發、健身,練習劍術。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行字,卻看得我心驚肉跳,眼睛幾乎都直了。
本傑明·格蘭特的筆記裡怎麼會有《安琪拉之歌》的記錄?他不是沒被選定出演嗎?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纔想起演員名單公佈之前,幾乎每個人都拿到了故事梗概。難道本傑明·格蘭特那個時候就已經看中了“安琪拉王子”這個人物,渴望出演或胸有成竹確定自己有把握獲得這個角色,便開始在本子上記錄有關於這個角色的資料。可是,他怎麼就有把握自己一定會出演這個角色呢?是出於自信,還是得到了某種認可?想到這裡我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雷德威爾原本打算讓他出演這一角色,後來由於某種原因,比如某人的施壓,又臨時換了人。而本傑明·格蘭特以爲此事已定,就開始着手整理關於人物角色的資料。
後面的這個可能性讓我頓時覺得不寒而慄。如果真的是有人要頂替本傑明·格蘭特的位置,那他的突然死亡就顯得更可怕了。難道真的是有人要除掉他並取而代之?
安琪拉王子,多麼重要的一個角色啊,很難說不會有人爲其爭得頭破血流。
“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我突然想起了雷德威爾說這句話時的無奈表情。
難道《安琪拉之歌》參演名單的背後真的有幕後黑手?
這一問題害得我一宿未睡,坐在壁爐前睜着眼熬到了天亮。
本來我不該熬夜的,因爲《安琪拉之歌》的第三幕很快就要上演了。可是第二天排練的時候,我還總想着本傑明·格蘭特的那本筆記。我最終也沒下定決心將它燒掉,而是在天亮之前小心地把它藏在了壁爐的石磚縫裡。直到被雷德威爾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我才收回心思專心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