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安琪拉之歌》很快再次開演。莉莉·艾施依舊高調現身,在絢麗的燈光下繼續演繹美麗動人的Naija公主。我換好表演服化好妝後便在舞臺旁邊等着,一邊看着她的表演。莉莉的表演中少了幾分羞澀,多了幾分自信。但在我看來仍是譁衆取寵的把戲,一點也表達不出劇中人物的真實感情。正看着的時候,一個人從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做準備,快要上了。”工作人員跟我打了個招呼便轉身去忙別的事情。
我揭開幕布上的小孔看了看臺下滿座的觀衆,做了個深呼吸。
莉莉·艾施唱完最後一句之後,臺上的燈光逐漸變暗,表示夜幕降臨,Naija公主安靜地睡去了。這時工作人員小聲示意我上臺。我輕輕地走上舞臺,挨着莉莉匍匐在地板上。
不知道是她沒說話,還是她說了什麼我沒聽見。我已經繃緊神經。將全部心思放在即將開始的表演上。舞臺上逐漸亮起昏暗的燈光,表示Naija公主的夢境開始。我在莉莉的身後慢慢擡起身子。這一場景有些夢幻,從臺下看的效果就像是Naija公主的影子慢慢脫離她正在熟睡的身體,逐漸在夢中醒來。然後燈光變暗,莉莉在一片黑暗中悄然退下舞臺。燈光再次亮起的時候,臺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穿着潔白的衣裙,在幕後人工造出的習習晚風中邁着輕盈的步伐“飄”出王宮,在黑夜遼闊的曠野中自由暢行,帶着無盡的欣喜,跨過流淌的小河,越過廣闊的田野,穿過無盡的森林……我不知劇組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道具,只是情不自禁地就想起自己飛越奧克漢頓街頭的那個夜晚,從未有過的自由,從未有過的欣喜……我把這種美妙的情緒傾注到了自己的表演之中,儘量地把自己當時的感情真實再現出來,讓自己忘記舞臺,盡情沉醉在這種如獲新生的喜悅之中。但很快這種美妙的夜空漫步就停止了,優美的旋律突然停頓,場景道具的替換也驟然停了下來。我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因爲按照劇本,我作爲Naija公主的影子,在她的夢裡應該一直就這麼遊蕩着,直到她醒來。
我不知道是道具操作出現了失誤,還是燈光和音樂出了問題。總之這和之前排練的完全不一樣了。我想在幕布後面尋找雷德威爾的指示,又生怕流露出不自然的舉動。哪怕我一個動作或者表情出錯,整部戲劇就會大大折扣。想着雷德威爾凶神惡煞的樣子,想着同事們特別是安娜貝絲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搞砸!不,不是爲了他們。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必須爲了自己把它演好!這是我的夢,我一個人的夢!想到這裡我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看了看臺上的道具背景,盤算下一步該怎麼演。背景是一片夜色中茂密的森林,令人驚訝的是森林中出現了一條由枝繁葉茂的樹木組成的幽暗神秘的隧道。我心裡猛地一驚,快速回想了一下劇本——她每晚睡夢中都會在遼闊的大地上自由飄蕩,有一天,她穿過一條隱藏在森林裡的神秘隧道,來到了一個如詩如夢般美麗的地方,那裡風景如畫,猶如仙境……
難道……這就是故事裡的那條隱藏在森林裡的神秘隧道?那按照故事的發展,Naija公主應該穿過它。可我不是Naija公主,只是那的影子。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心想,就算是道具操作失誤,我也不能把自己晾在這兒,讓整個舞臺冷場。冒着擅自改動劇本的危險,以及這一舉動帶來的未知後果,我下定決心,要讓Naija公主的影子徐徐走入這條神秘的森林隧道之中。
當我做出這個決定,並命令自己邁開步子的時候,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又讓我頓生猶豫。
我突然發現,這條隧道給我的感覺似曾相識,有些熟悉。就在這時,我的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想起幾年前重獲新生的那個夜晚,看到的那座高大神秘的古宅,古宅前空開的大門就跟眼前看到的隧道極爲相相似,也同樣給人一種說出來的異樣的感覺,讓人不知是吉是兇。我站在舞臺上猶豫的這段時間,兩隻腳實際上已經自行邁開步子,慢慢地朝隧道里面走去。
隧道里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線。我幾乎是一路摸索着,慢慢探進了隧道深處。黑暗之中我感覺空間豁然變大,彷彿是進入了一個空曠的山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走到了後臺,恍惚之中有感覺好像真的步入了一處黑暗幽深的神秘所在。可是不對啊,我不是在演戲嗎?從舞臺上走下來,應該是走到後臺。或者萬一我走過了,最多也是走出劇院來到外面的街道上。可我現在這到底是在什麼鬼地方?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陰森得叫人不寒而慄。
我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舞臺,便試着喊工作人員,叫人過來引路,起碼先把燈打開。可是我低聲喊了好幾遍都沒人答應,光線也沒有任何改善。我張開胳膊四處摸索着,想自己找到一條出路。可是周圍一片虛無,我摸到的只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我心裡開始莫名地不安起來,雷德威爾不用這麼整我吧,改劇本也不說聲,還把我引到這麼個進退兩難的鬼地方!
不,我並不是進退兩難。找不到出口,我至少可以原路返回去,大不了回到舞臺上偷偷溜到幕布後面,小心一點的話應該不會被人發現。這樣想着我的心裡安穩了不少,便開始掉頭打算原路搬回。可是才邁了兩步就突然撞到了什麼東西,這一下撞得可真結實,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趔趄着後退了兩步,我呲牙咧嘴地揉着腦門,一邊納悶自己怎麼就撞上了,我不是剛從隧道里走出來嗎?難不成這一會兒的功夫,道具就移開了?我伸開兩手往前摸了摸,摸到的是冰冷的牆壁。牆壁?那就說明我還在劇院裡面。於是我調整方向,沿着牆壁一路摸下去,看能不能摸到出口,或者電燈開關之類的。可是摸來摸去,摸到好幾個牆角拐了好幾個彎,就是沒有摸到出口。我的心不由地就開始往下沉,自己所在的地方根本就像是一個沒有門窗的牢房,牆上甚至連一點縫隙都沒有!不對啊!我剛纔明明從一個地方走進來的,就算這個地方只有一個出入口,我也應該可以原路出去纔對啊!可是出口彷彿被這冰冷的牆壁吞沒了,這鬼地方似乎成了一口密不透風的巨大棺材,將我死死地關在了裡面!
想到這裡我不由地心生絕望。我知道自己現在還不是絕望的時候,現在只不過是走到了一個漆黑封閉的地方,說定是黑暗讓我暫時慌神了,總有出路的,總會出去的!我這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心中那種莫名其妙的絕望感依然沒有消退,反而逐漸增長。我在無人的街道上即將被黑影吞噬的時候也沒有過這種絕望。我這究竟是在後臺嗎?如果是,爲什麼聽不到一點音樂,也沒有謝幕的聲音和掌聲?如果不是後臺,那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難道我自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什麼密室裡,如果沒有人發現,就會困死在這裡?
恐懼如同周圍無邊無盡的黑暗將我重重包圍,我開始懷疑自己那晚真的死在了夜晚冰冷的街道上,默默地被黑暗吞噬,舞臺上的表演只是我瀕死期間的一場夢。我不由地就想笑,卻發現伴着笑聲流下來的竟是冰冷的淚水。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裡,一個人小聲地抽泣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逐漸安靜下來,或者說已經哭累了。淚珠還掛在臉上,可我所能做的只剩下對着一片黑暗發呆。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開門聲。吱呀一聲音拉得很長。我慢慢地擡起頭,以爲有人來了,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彷彿已經麻木。
對面的牆上一扇窄窄的木門被打開了,一個人端着支蠟燭慢慢走進來。
燭光微弱蒼白,我藉着燭光看着進來的那個人,是個女的,穿着一件舊睡衣,頭髮披散着,臉色像她手中的蠟燭一樣蒼白憔悴。
竟然是我的母親。
母親進了門便沒再往裡走,而是站在門口看着我,彷彿我們之間有什麼無法逾越的東西。
“怎麼了?”母親低聲問我,聲音中夾雜着一絲不安。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抱着自己的膝蓋,目光呆滯地看着她。
“克洛伊,你想幹什麼?”母親說,一邊皺起了眉頭。
“媽媽,”我說,“我很孤獨!”
媽媽看着我,目光裡開始有了憤怒。“克洛伊,別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折磨我了!”
“我只是想要真正的生命!”
“真正的生命?”母親顯得有些哭笑不得,“用我的生命交換嗎?”
這句話說得我又哭了起來。
“我捨不得你!”我哭着說,“可我更渴望自由!”
“自由?”母親說,“看看你的樣子,克洛伊!你什麼時候能讓我放心?”
我不明白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不由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看之下突然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身下是以前坐過的那把輪椅,我的兩條腿無力地耷拉在輪椅下面,腳上沒有穿鞋。
我又驚訝地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置身於奧克漢頓家自己的房間裡!
不,不!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又回到自己以前的家了?我怎麼又坐到輪椅上了?
我又驚又怕,想從輪椅上下來,卻發現自己的雙腿怎麼也動不了了。
上帝!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又回到以前的樣子了?我又成了殘疾,又被關起來了!
不!不!我看着母親,她一手舉着蠟燭站在那裡,目光裡有說不出的冷漠,好像在仇視一個背叛她的孩子,看着她受到懲罰陷入絕境。母親就這麼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出門外,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把唯一的一點光線關在了外面。
我被關在黑暗中,深陷在無邊無盡的絕望裡。
難道我獲得自由只是一場夢?我太渴望自由了,所以做了一個又美又長的夢?
可這夢也太真實了!不,不!我怎麼可能獲得自由,又重被禁錮?
爲什麼要讓我醒來,而不是乾脆在美夢中長眠?爲什麼給予我自由的翅膀,又要無情地折斷我的雙翼?
我深陷在從未有過的絕望之中。擁有了再失去,和從未擁有是不一樣的。
就好像給了一個盲人光明,再硬生生地奪走一樣。
我已經無法再接受沒有自由。
我看了看周圍,黑暗中依稀辨別出了自己原來的房間。侷促的屋子,矮矮的小牀,狹窄的窗戶,簡陋的陳設,被困十幾載的不堪回憶……
不,我不能再被囚禁!這樣想着,我推着輪椅來到窗前,動手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了看窗外。窗下依舊是那條熟悉的石板路,寂靜地躺在夜色之中。
自由,我要自由!我的心裡一遍遍地吶喊着,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可當我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看到的景象卻讓我頓時傻了眼。
剛纔還在身邊的窗戶轉眼的功夫卻已經離得老遠!
這是怎麼回事?我又看了看四周,房間裡的傢俱陳設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四面冰冷的牆壁,其中有窗戶的那一面牆還在不斷地遠離我。
不——我大喊着,摔下輪椅,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朝窗戶爬去。可是窗口離我越來越遠,瞬間就變成了遠處一個方形的小孔。無盡的絕望涌了上來,就好像掉進井裡的人看着井口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一個遙不可及的小點。
我墜入了地獄裡嗎?這裡就是懲罰我的地方嗎?
我絕望地趴在地上,已經沒有力氣哭泣與掙扎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那好,”我的腦海裡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別後悔。”
“即使下地獄也不後悔!”
真的是下地獄也不後悔嗎?
流不盡的淚水已經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而我已經再沒力氣做出反抗。
“砰!”
我聽到了一聲突如其來的開門聲,不是像剛纔那樣的吱呀作響,而像是被什麼人猛地一下打開了。接着是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我感覺一個人快速走到身邊搖着我的肩膀。
我睜開眼睛,原本以爲會看到披頭散髮的母親,可是模糊的視線中看到的輪廓竟像是個男的。當我看清那不是雷德威爾的時候,心裡更是吃驚。
“你怎麼了?沒事吧?”伊戈爾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問。
我定了定神兩手撐着地板坐起來。“你怎麼在這兒?”
“這裡有人買書,我來送貨,聽到這裡有聲音,就進來看看。”伊戈爾說。
敞開的門口透進一點亮光,我依稀可以看到他另一隻手裡拿着個用報紙包起來的包裹。
“他們讓我把書送到後臺……你怎麼被關在這兒?”他又問,同時把我扶了起來。
“我不是被關起來的……”我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因爲我發現自己居然能站起來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說着我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處在後臺的一間道具屋裡。這間屋子又被稱爲舞臺的“後門”,前後有兩個出口可以進出,可我剛纔怎麼偏偏就找不到門了呢?
這時一個聲音把我的思緒打斷了,我幾乎立即就聽出那是舞臺下傳來的鼓掌聲。
“演出結束了?”這樣想着我跑出小屋子,一路小跑來到舞臺邊上。
雷德威爾正站在幕布後面,見我跑來,開口就說:“你又跑去哪兒了?別以爲演得好點兒就不用謝幕,這樣對觀衆太不禮貌了!”
我正想問他隧道的事,轉頭就看見同事們正在燈光耀眼的舞臺上對着臺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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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已經不能上去了。”雷德威爾說。
我本想跟他辯解些什麼,目光卻始終離不開舞臺。舞臺上莉莉·艾施站在演員中間,正燦爛地笑着接受臺下潮水般的掌聲。可剛剛表演完的是我!爲觀衆獻上精彩表演的我被關在小黑屋裡,卻要讓別人上臺在耀眼的燈光下接受熱烈的掌聲!
我看了看雷德威爾,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二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這時臺上的人也已經謝幕完畢,陸續興高采烈地朝幕布後面走來。他們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缺席,擦着我的身邊就有說有笑地朝後臺走去。莉莉走過來,滿面紅光,一路笑着,也不知道有沒有看見我。我看着一隊人興高采烈地轉到了後面,這時一個工作人員摸樣的人拍了拍我:“影子,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到後面卸妝去吧。”我對這個人不熟悉,他大概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隨口稱呼我在戲劇裡的角色名。不過他這句話反倒讓我恍然大悟。
我只是一個影子,別人的影子。就算我演得再好,光環最終還是要戴到別人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