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黑暗之中,突然向起了熱烈的掌聲。響亮的掌聲在空氣中迴盪,如同響徹山谷的雷鳴。我回過頭去,只見大幕已經落下來了,我們被遮蓋在巨大厚重的幕布之後。
“怎麼回事?”我小聲說,“怎麼着就結束了?”
“時間到了。”伊戈爾在我的旁邊說。這時我們還握住對方的手,自從剛纔就一直握着。
“剛纔的那個聲音是……”我急切地想要得到證實,但那一瞬間,突然有其他事情在我的腦子裡一閃而過,心裡突然涌上來一陣不祥的感覺。智者Tilorn……剛纔扮演智者Tilorn的那個人是……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道白光,心臟頓時緊抽了一下。我的心裡害怕極了,不及多想拉着伊戈爾的手就朝後臺跑去。連接後臺的過道上一片漆黑,幾乎沒什麼人。我拉着伊戈爾一路狂奔,心裡反覆喊着:“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跑過拐角的時候,我突然看見走廊盡頭的門口外面聚集了很多的人,表情似乎都很焦急。我的心臟狂跳着,一路拼命地跑過去,差點撞在一個同事身上。
“怎麼了?”我喘着氣問。
“不知道。”一個同事說,“剛纔演出的時候就打不開門!”
我心急火燎地衝到門前,沒命地轉動着把手,一邊將門板敲得震山響。
“沒用的,”另一個同事說,“我們已經試過了!”
“快把門撞開!”我大喊一聲,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同事後退兩步,然後一同側着身子用肩膀把門給撞開了。
門開之後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衆人的目光齊齊看向房間裡面,屋裡一片寂靜,雷德威爾背對着門口坐在桌旁的椅子裡,一動也不動。
我輕輕地走了進去,有幾個同事也跟了過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雷德威爾先生?”走到椅子後面,我輕輕地站在他的身後喊了一聲。
坐在椅子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我慢慢地繞到旁邊,想走上前去看看他的臉。但首先吸引住我目光的是他胸前的一片血跡。我不由地用手捂住嘴,睜大眼睛看着殷紅的鮮血幾乎已經蔓延了他的整個前身。
後來跟上來的幾個人中有的忍不住叫了出來。所有的人全都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
雷德威爾低着頭,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但臉色似乎很平靜。一隻手放在膝蓋上,手裡鬆鬆地握着一隻佐侖手槍。
故事裡的智者Tilorn爲了幫他人爭取活下來的機會,毅然決然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現實中的雷德威爾也用同樣的方式,將生的希望留給了我們。
“如果必須有一個人要做出犧牲,我們至少可以選擇是誰。”
我現在終於明白他當時說這句話的意思了。
原來,這就是他的選擇。他要用這種方式,爲我們爭取生的機會。
我在他的身邊跪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我伏在他的膝蓋上失聲痛哭,絲毫不顧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了溫度。雷德威爾先生就這麼走了,他曾經是我的恩師,我的摯友。在身處危險的時候他以至與我並肩作戰,想盡辦法阻止噩夢的延續。爲了畢生的追求他用生命編織着自己的夢想,卻在噩夢即將結束之時毅然地選擇了死亡。
房間裡一片寂靜,我幾乎可以聽到遠處表演大廳傳來的陣陣掌聲。觀衆在臺下熱烈地歡呼着,沉浸在演出給他們帶來的喜悅之中。走廊的另一邊,悲傷在沉靜中默默地蔓延着,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爲這真實而痛心的悲劇施捨哪怕是一點憐憫。
我擡起頭透過淚眼看了看門口,伊戈爾就站在門外,靜靜地開着這一切,眼神中說不出是悲傷、惋惜,還是平靜、冷漠。我看着他,淚光之中感覺他如同相隔千山萬水,彷彿是在世界的另一端。十步以外的那個他,彷彿只是個飄忽不定的幻影。
我又低下頭,閉上眼睛,儘量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靜。曾經的長者就在我的身邊,我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卻一直沒有像現在這樣依偎在他的膝蓋上,靜靜地讓時間停止。
片刻之後,我再次睜開眼睛,擡起頭,門外已經沒有了伊戈爾的身影。
我趕緊站起身,二話不說就往外跑。有的人以爲我傷心過度,想追上來安慰我,被我遠遠地甩在了後面。我一口氣沿着走廊跑到劇院外面,這裡是後門,沒有觀衆會從這裡經過,街道上一片寂靜,瀰漫着一層薄紗一樣的冷霧。我出來就看到了伊戈爾的背影,他似乎也是剛走出門外,聽到我的聲音,慢慢停下了腳步。
“你就想這樣走了嗎?”我站在他的身後說,“又有一個人爲我們做出了犧牲!”
伊戈爾慢慢地轉過身來,平靜地看着我。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伊戈爾說,“我們無力挽回。”
“雷德威爾先生不能就這麼白白犧牲,”我說,“我們必須儘快採取行動!”
伊戈爾沒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最後的那個聲音,是不是……”我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伊戈爾看着我,點了點頭。
我的心裡猛地一驚,果然不出所料。
“他的手下已經親自參與這件事情了,”伊戈爾說,“時間不多了。”
“那我們必須儘快想辦法阻止他!”我說着,一邊抓住了他的一隻手。
我等着伊戈爾說什麼,可他只漠然地是看着我,然後,竟然慢慢地搖了搖頭。
“爲什麼……”我不明白,剛想問他怎麼了,卻突然感覺到了不對勁。我慢慢低下頭,看着被自己握住的伊戈爾的那隻手,它的手指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火光,在他的食指上灼燒着、纏繞着,如同一枚火焰形成的指環。那一刻我的心頓時就冷到了冰點,不由地鬆開了那隻手,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當我再次擡起頭去看伊戈爾的時候,他的臉已經由平靜變成了冷漠。
“你……”我不可思議地看着面前的這個人,“你是他們的人?”
伊戈爾沒有回答,仍然淡淡地看着我。
“你跟他們竟然是一夥的?”我搖着頭,不敢相信自己說出的話,“你也是同謀之一!”
伊戈爾無所謂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擡起頭來:“其實你早就應該知道了。”
我的頭搖得更厲害了,後退的幅度也越來越大。
當你發現自己一直深愛的人、爲了他甚至願意放棄自己生命的人,你一直以爲他和自己始終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可當有一天你發現他其實從一開始就站在與你敵對的位置上,甚至親自參與、策劃了毀滅你的這一切的時候,那種痛恨甚至比一個仇人用刀將你砍死都要強烈。
一直以來,我都將伊戈爾看作是一個奇蹟一樣的人。在這樣一座灰暗的城市中,在像污穢的河流般無盡延伸的街道上,伊戈爾的出現就如同沼澤之中一顆乾淨而明亮的寶石,將我從黑暗寒冷的淤泥之中拖了上來,讓我知道什麼叫做希望。可是現在,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
“這麼說你也參與了?”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說,“劇本是你改動的?”
“是。”伊戈爾坦白地說。
“是你讓我捲了進來?”
伊戈爾沒說什麼,但他的眼神已經做出了回答。
我看着眼前的這個人,突然感覺他是如此陌生。
不,他不是我的伊戈爾。伊戈爾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等等,我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如同一道明亮的閃電,極爲短暫,卻瞬時照亮了眼前的黑暗,喚起了深藏已久的記憶。我的回憶瞬間快速閃過。
寒冷的雨夜,窗外的石板路……
“等等……”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接下來要說的,“十年前那個下雨的夜晚,站在我家樓下石板路上的那個人不會就是……”
“是我。”伊戈爾淡淡地說。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由地開始回想這一路走過來的經歷:離開家鄉後經歷了十年的漂泊,最終來到了這座陌生的城市,彷彿我的宿命已被安排在這座灰暗的城市裡;我想起了自己初次站在克羅斯溫的門前,玻璃門上呈現出的倒影就如同引誘我進去的幽靈;我和伊戈爾初次相遇的時候,透過雨幕中的玻璃窗看到的彷彿也是捉摸不定的幻影……
“原來這一切早就在你的計劃之中,”我說,“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偶然!”
伊戈爾沒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過了許久,他才微微地垂下眼睛,淡淡地說了句:“你現在可以退出了。”
“是嗎?”我的語氣明顯地表示出了懷疑。
伊戈爾沒做回答,而是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等等!”我在他的身後大喊一聲,“也許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瑞格是誰?”
伊戈爾停下腳步,但並沒有轉過身。
“還有,”我緊接着又補充了自己的問題,“那次你看到安娜貝斯日記的時候,爲什麼會反應那麼強烈?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伊戈爾似乎站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我等着他說出答案,可他只是背對着我說了句:“你沒必要知道這些。”說完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了夜晚茫茫的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