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梅樑》大獲成功,好評如潮。但大大出人意料的是,多數觀衆的好評似乎不是給“公爵夫人”的,而是給“賣花姑娘”。似乎總有人在說,“公爵夫人”的表演超凡脫俗,極具魅力,但“賣花姑娘”的表現纔算真正尊重原著,把一個單純、平凡的民間女子演得惟妙惟肖,極其生動。
那些日子安娜貝絲嘴上不說,但誰都能感覺到她的怒火中燒。她整日風風火火地在劇院裡走來走去,好像總帶着一副要找人單挑,卻又下不了手的火爆情緒。
我纔不管她整日磨刀霍霍的樣子,只要有人肯定我的工作和付出就行了。莉莉·艾施在我面前總一副頂禮膜拜的樣子,但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跟我分享心裡的小秘密了。反而是本傑明·格蘭特似乎跟我越來越熱絡,他總會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或是噓寒問暖,或是極盡幽默搞笑之所能逗我開心,有時還帶些糖果點心之類的小東西給我。這倒沒什麼,他對所有人都極具親和力,時不時地就帶點小東西來發給大家。但不經意地,我和莉莉·艾施在一起的時間似乎越來越少了。不過和本傑明·格蘭特聊天確實挺開心的,他似乎總有說不完的笑話和奇聞軼事替我解悶兒;我不開心的時候,他也總能找出話來安慰我。
“安娜貝絲算什麼,”他說,“你不用搭理她……”
“那莉莉呢?”
“你啊,你總把別人不愉快的原因包攬到自己的身上嗎?你做的沒什麼不對,你做的很好,別人不高興那是他們的事!”
“可我怎麼能裝作毫不相干呢……”
“你就是想得太多,克洛伊。”
他總是拿一些事不關己之類的理由來安慰我,似乎什麼在他眼裡都無所謂。
他是總能找出話來安慰我,他的話又總是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有些振振有詞的說教在我聽來都是廢話。
所以有時我可能會忍不住給他一句“離我遠點兒!”他也就知趣地老實走開。
有一次我衝他發作的時候無意中被安娜貝絲看到了。
“要是你的好朋友知道你搶了她的夢中情人,還對他亂髮脾氣,會有多傷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本傑明·格蘭特已經走開了。
“你最好別在我朋友那裡亂說話,”我反脣相譏,“何況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這話說得一點沒錯,儘管本傑明·格蘭特對我似乎挺友好,但我只是把他當作朋友。他的友善,只是對一個“霧都孤兒”的小小慰藉,使我在這座灰色的城市裡不那麼孤苦伶仃。
但晚上除外。每當夜深人靜,孤獨還是會像這座城市的迷霧一樣無聲無息地將我包圍。
而且不得不承認的是,我怕黑。在黑暗沉寂的夜晚,人的想象力反而開始活躍。
我睡覺的時候就總會聽到一些細小的聲音。一開始我習慣性地以爲那是老鼠。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清晰地聽到了腳步聲。人類的腳步聲。
我再也無法安心入睡,便起身披上毯子,輕手輕腳地走出自己的房間查看。
深夜的歌劇院如同一座詭異的迷宮。我沒有點燃蠟燭,藉着天窗透進來的幽微月光走動。
很快我發現不只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游蕩。
我沒有聽到腳步聲,但捕捉到了衣服的悉簌聲。
我快速轉身,一個黑影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誰?”我壯着膽子喊了聲,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我以爲那個一閃而過的黑影不會有任何動靜,也不會再次現身。
也許一切只是我緊張之餘在自己嚇唬自己。
但它不緊不慢地在走廊盡頭從容現身,立在那裡與我對視。
我後悔了自己剛纔的舉動。站在原地不敢再發出任何動靜。
就在這時,那個完全看不清身形相貌的黑影邁開步子,一步步地向我這邊走來。
“嘿,你在想什麼呢?”本傑明·格蘭特忽地打斷了我。
我轉眼看去,雷德威爾黑着一張臉看着我。我才知道自己又出岔子了。
今天這是怎麼了?
我向身邊的同夥們投去了抱歉的目光。
“再來一遍。”雷德威爾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了句。
我集中精神,深吸了空氣,接着開始做動作。我張開雙臂,邁開舞步,一邊做着旋轉。
這時排練室的門突然被打來了。我一個沒站穩險些跌倒。
“哎呦(oops)!”進來的人看我出糗從嘴縫裡發出一聲冷笑。
“你遲到了,安娜貝絲。”雷德威爾象徵性地說了一句。
“好給某些早起的鳥兒機會,能超過我。”她說着一邊邁步走向自己的地盤。她穿着一襲黑色長裙,領子上的黑色羽毛隨着步伐的起伏上下飄動。
這在某一瞬間讓我想起了昨晚噩夢裡的那個黑影(或許我更願意相信那是夢)。
我忘記了或者不敢回想它朝我走來之後發生了什麼。
“克洛伊?”雷德威爾用眼神提醒着我。
“我沒事。”我說了一句,然後繼續做動作。男舞伴這時向我走來,我和他配合着做出動作,卻又在一轉眼間搞砸了。
“你這是怎麼了?”雷德威爾一拍大腿,將臉扭到一旁,“有意見嗎,嗯?我的公主!別以爲你在舞臺上露一下臉有點兒名氣了就能拿我們這些人的寶貴時間當兒戲!”
“對不起,先生,我……”我心裡簡直一團糟。
“說話和氣點,雷德威爾先生,她可是我們的明日之星!”
我投去“感激”的目光。謝謝你的煽風點火,安娜貝絲!
“我以爲你是個不一樣的姑娘,”雷德威爾說,潛臺詞無疑是“看來我想錯了……”
我已經懶得解釋,想衝上去質問昨晚半夜在這裡瞎逛的是不是她,但我什麼也沒說。
如果是以前,莉莉·艾施或許能幫幫我。“或許她只是累了。”
男搭檔向雷德威爾使了個“算了吧”的眼色。
“那麼,公主,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我一個人走在街巷間的小路上。
這幾天排練不算緊張,加之雷德威爾總認爲我不在狀態,便建議我一個人出來走走。
“你最好能提起點精神,”我還記得他說,“歌劇院不是給有情緒的人當作療養院的……”
烏煙瘴氣的地方當然不適合療養。我這麼想着,感覺籠罩在天空的雲層更灰暗了。
雖然我在高原邊緣及丘陵地區生活過一點時間,但對天氣的變化仍不甚敏感。
就像此時霧都上空已經聚集了層層烏雲,我卻沒有覺察到就要下雨了。
周圍的人開始加快腳步,有的甚至奔小跑起來,我似乎才覺察到密集的雨點正從高空落下。
此時的我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查令十字街,離開克羅斯溫有點遠了,於是我就近找了一處屋檐避雨。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里面是間花店。
“這雨說來就來啊,”店主說,站在櫃檯後面一臉愜意地望着外面,“要買花嗎姑娘?”
我微笑着向他搖了搖頭,然後轉過頭來隔着雨幕觀看街景。
街道對面是一排石砌的店鋪小房,查令十字街被稱爲倫敦的書店之街,街道兩邊坐落着很多大大小小的書店,靜靜地在雨中接受洗禮,有如被蒙上了一層夢幻的面紗。
這時我看到了一幕如同夢幻般的場景:一面流水的玻璃後面,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隱約看出那家店裡靠牆的地方像是有一排架子,一個人正在整理架子上的書籍,透過玻璃映出一個朦朧而有着清晰輪廓的側影。
我留意了一下那家店的牌子,是一家叫做“文海之家”的書店,店名牌匾的下面用一行小字寫着:“書是鏡子,人只能在書裡看到自己的內心。”
着魔般地,我擡腳穿過雨幕向街對面的那家書店走去。
門上的鈴鐺聲擾到了左邊櫃檯後面一個邊喝咖啡邊看報的中年人——看上去應該是店主,不過他只是稍稍擡頭瞟了我一眼,繼續低頭專注於自己的報紙。
我沒找到之前那個在外面看到的人。
不過既然進來了,總該留意一下。於是我看了看右邊的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書,從地板一直延伸到房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一上來就看花了眼。
“嗯……”我又轉向店主樣子的那個人,“勞駕……請問現在有什麼比較好看的新書嗎?”
那人擡眼從眼鏡框上面看了看我,又瞅了一眼我手裡已經被雨淋得怪模怪樣的奶油麪包。
“這位小姐,”他用一種不緊不慢的語氣說,“我們這裡是二手書店,通常到咱們這兒來的人,都是來淘舊書的。”
我一時感覺有些無地自容,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一句話就能看出我是個外行。
我正在考慮是要硬着頭皮留下來,還是直接調頭溜之大吉。這時店主又不急不緩地開口了。
“要是您想看看,”他說,“就讓伊戈爾幫你推薦本吧。”
我正想問他說的是誰,店主擡頭用下巴一指,我轉過頭去,只見一個人已經站在了書架旁邊,或許是剛纔中間的架子把他給擋住了。
我看見之前在窗外見過的那個人,身穿一件白色襯衣,袖子挽到肘部,棕褐色的褲子看上去有些舊了,但很乾淨。
“這邊請。”他輕輕說了一句,不帶任何語氣,但那聲音已經令人無法抗拒。
我走過去,他領我來到書架中間。
“我們這裡有十九世紀的經典文學,英國的,還有法國的。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司湯達的《紅與黑》,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
說話間,我們偶爾會有短暫的目光接觸。他有一雙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雖然不是很深邃的那種,但那雙黑色瞳仁有如清澈見底的深潭,令人不由自主地墜入其中。
但我儘量顯得對書更有興趣。
“……還有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想象力很豐富,也許你會喜歡。不過我覺得你可以看看《呼嘯山莊》,是部很不錯的作品,質樸生動,不事雕琢,惜墨如金,很適合入門者。”
“謝謝,就這本吧!”我說。
他收了錢,幫我把書包起來。
我拿着剛買的書走過櫃檯的時候,店主有意無意地擡頭看了看。
“女作者……”那語氣彷彿在嘲笑我的閱讀水平。
我秉燭夜讀,用了兩個晚上把這本《呼嘯山莊》看完了。第一個晚上我看到女主角痛疾而亡,便強迫自己打住了。剩下的一半我在第二個晚上一口氣讀完。我的心裡久久不能平靜。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一本奇書,比我小的時候讀過的任何童話故事都更震撼人心。其生動、大膽的敘述手法,如同將讀者帶入了那狂野的荒原,切身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恨情仇。
從那之後的每個星期,我都會去“文海之家”買一本書,然後在一週之內將它讀完。
因爲,我切實體會到了閱讀的樂趣。這種樂趣是我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每本書都像是一把有魔法的鑰匙,可以打開時空之門,開啓一次神秘的奇幻之旅。
不張開雙翅,就永遠不知道天空有多遼闊。還以爲腳下的一塊土地就是整個世界。
是書爲我開啓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還有自己的心門。
“書是鏡子,人只能在書裡看到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