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克羅斯溫(Crosswend)——後來我才知道這座神秘的劇院的名字——的工作不僅是打掃場地衛生,還兼顧打雜、跑腿,以及幫演員們整理衣服和道具,總之就是個供人使喚的小工。很多自以爲是的所謂演員對我頤指氣使,儘管他們自己也只不過是舞臺上爲富人表演歌舞的藝人。
有一個叫安娜貝絲(Annabeth)的演員,長得很漂亮,有着烏黑的秀髮和頎長的身材,憑藉一雙細長嫵媚的眼睛,總覺得自己像克莉奧佩特拉(Cleopatra,埃及豔后)。舉止談吐也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她時而穿着及地的長裙在後臺傲慢地走過,引起一陣陣注視的目光;時而放下身段主動與幾個男演員談笑風生,待小夥子們受寵若驚地向她獻殷勤的時候,她又會如同高傲的孔雀一般優雅轉身離開。
像這樣的人物我是不敢招惹,恐怕發起脾氣來也會像惡毒的女王。
不過我在這裡也不是沒有朋友。來到這裡以後的不長時間,我便和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成了好朋友。那女孩叫莉莉·艾施(Lily Ash),是個金髮碧眼的小美人兒,她那白皙柔嫩的皮膚,就像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公主,叫人百般羨慕。莉莉·艾施既像公主,又像天使。無論對誰,她的笑容總是那樣甜美。她是第一個主動跟我說話的人。看到這個大家族裡有新面孔,她總是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你好,我叫莉莉,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但她只有我這麼一個真正的朋友。
莉莉·艾施出生在文藝世家,父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作家,母親則是有着法蘭西血統的美麗的演員。莉莉自記事起就在父母的監督下學鋼琴,不到十歲就開始學舞蹈。但據我所知她並無天分。她彈鋼琴老是走調,跳舞也總是不得要領。若不是其家長的影響力,她恐怕早就被恨鐵不成鋼的指導老師罵得擡不起頭。
不過莉莉·艾施從不居高自賞。
“我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克洛伊,”她總是跟我說,“我根本就沒從父母親那裡繼承什麼天賦。雖然從未有人當面說過我什麼,可我知道肯定有人在背後裡嘲笑我。我是個笨小鴨。”
“不,莉莉,”我總是安慰她,“你有着最美麗的心靈,這一點沒有人能比得上你!”
儘管家庭條件優越,但實際上莉莉·艾施是個極其自卑的女孩。練習或者表演不好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躲在後臺默默哭泣。有時練得辛苦了,她又會坐在角落裡揉着腳踝暗自垂淚。
她暗戀一個男孩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勇氣表白。
那個男孩叫本傑明·格蘭特(Benjamin Grant),是劇院裡公認的帥氣小夥,身材高挑,有着一頭濃密的金色頭髮,一雙清澈明亮的藍色眼睛,和一副能讓所有純情少女爲之傾倒的迷人嗓音。無論何時何地,本傑明·格蘭特的臉上總是帶着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對每個女孩子都是彬彬有禮。
“他就像是童話裡英俊勇敢的王子,”莉莉說,“是每個青春女孩兒的夢中情人!”
只要有機會,莉莉·艾施總會默默地注視着她心目中的王子。倘若無意中與他的眼神相遇,定會立刻收回目光,面紅心跳。
我無數次地鼓勵她勇敢向心儀的人表白,但她總是搖頭。
“不行啊,克洛伊,我太平凡了,我沒有勇氣那麼做!”
更多時候,我更喜歡自己呆着。有時一個人打掃空蕩蕩的場地或者大廳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四下觀察。我總覺得自己很早以前就來過,在夢裡。
夢裡,這座高大的花崗岩建築是一座年代古老的廢墟。雖然從外面看威嚴聳立,實則內部早已廢棄多年,破敗的牆壁和滿是裂紋的石柱,地板和臺階上落滿灰塵,牆角和幕布上結滿蛛網。但實際展現在我眼前的是整潔高貴、裝飾考究的歌劇院,一切都那麼明亮,富麗堂皇。如同有人施展魔法,將一座塵封已經的廢墟變回了它輝煌時期的樣子,使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幻影之城。夜裡人去樓空的時候,這裡又像是空蕩蕩的宮殿遺蹟,恢復瞭如同夢中的陰森。在我的印象裡,歌劇院就是種神秘詭異之地,當燈光亮起的時候,它光芒四溢,熱鬧非凡。但當表演落幕,衆人散去,這裡又會變成被人遺忘的廢墟。在過去的很多年,有多少悲歡離合在這裡上演(我說的不只是演戲),有多少人在這裡耗盡自己的青春,當年華老去或者夢想破滅,只留下慘淡的背影或徘徊不去的幽靈。
打掃場地的時候,我偶爾會看到正在排練的演員們,以及那個似乎總有些神經質的指導老師——後來我才知道他叫雷德威爾(Treadwell),是個音樂和舞蹈方面的天才。他總是一頭亂髮,滿臉胡茬(我說的是胡茬,而不是有意蓄鬚),一副癲狂藝術家的樣子。很多演員和學員對他又敬又畏,因爲他們總也達不到能讓這位藝術大師滿意的效果。莉莉·艾施就很怕他,因爲他纔不管你是什麼大家閨秀,也從不會憐香惜玉,藝術的舞臺上,都應該是充滿激情的、執着的追求者,爲了藝術可以獻出自己的靈魂。但可惜的是幾乎沒有其他人能達到他那樣的造詣和境界。所以演練的時候總會聽到他那慷慨激昂的、甚至帶着憤怒的聲音。
“一羣豬!”有一次我聽到他私下裡嘟噥,“根本就不懂藝術是什麼,只會一些取悅人心的把戲!”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一邊整理道具和打掃地板,他瞥了我一樣,那眼神好像在說,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隨之轉過頭嘆了口氣。
而我也裝作確實沒有聽明白,接着忙我自己的事情。
不過我偶爾會忙裡偷閒,或者有意無意地在一旁偷看他們排練。比如我就專挑有人在臺上練習的時候不緊不慢地在臺下打掃場地,爲的就是能一邊幹活一邊偷偷地往臺上看。有一次我竟然十分走運地看到劇院的女王安娜貝絲和雷德威爾正在排練一場演出,同時在練習的還有本傑明·格蘭特等人。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格蘭特一改平日英俊瀟灑的造型,不惜自毀形象演一個殘疾的落魄畫家。我在一旁留意了一段時間,大概猜出了其中的劇情:出生於貴族家庭的男主角因爲小時候的一次意外事故只能截取一半的腿,一直喜歡的女孩也離開了他。他從此自卑起來,認爲自己是個畸形的傢伙,而且不會再有女人會愛上自己。他閉門不出,只是畫自己喜歡的畫。儘管優越的家境使他不愁吃喝,但他決定去巴黎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他在巴黎成了一個街頭畫家,他的畫作還受到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在這裡他認識了一個姑娘,她的出現使得他對愛情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然而姑娘的反覆無常卻傷了男孩的心,他不再爲她開門,而當他到姑娘常出沒的酒吧找她時,她已經醉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男孩就這樣對愛情死了心。男孩在巴黎開了個人畫展,但一如既往酗酒不止。他愛上一個自力更生的服裝店老闆娘,但卻因爲不再相信愛情而對她的表示無動於衷,當老闆娘離開他而嫁做他人婦時,他又開始嚴重的酗酒,不幸滾落樓梯受了重傷。臨死前,他的父親來到他的牀前告訴他,他的畫作已經被盧浮宮收藏。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女主角的表演卻不帶任何悲情。飾演男主角心愛姑娘的正是安娜貝絲,她豔麗迷人,光彩奪目,表演充滿熱情和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但雷德威爾一直不滿意。他與安娜貝絲爭論,說她的表演根本就是與故事的主題背道而馳。
“我真不明白您是怎麼想的,莎士比亞先生!”安娜貝絲毫不留情地反駁,“您如果覺得像我這麼完美的女人不適合演這種低俗的角色,就請那個小黃毛丫頭演好了!”
安娜貝絲從不在乎當着面評論別人,她說這話的時候莉莉·艾施就在臺上——她飾演劇中的服裝店老闆娘。離得太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一直低着頭,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
這場排練最終不歡而散,人們各懷心事地走下去,誰也沒有注意到隱身在一排排椅子中間打掃衛生的我。等所有人都走了,我不由地放下手中的活兒,走過去攀上一人多高的舞臺。我想象着自己是居中男主角愛上的那位巴黎姑娘,她雖然也對這位身殘志堅的藝術男子傾心已久,但命運的安排使她只能做一名舞女。即使男主角是自己真心愛着的人,但深知如果自己跟他在一起,只會永遠是個吉普賽姑娘。她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爲舞臺上的佼佼者。但殘酷的現實使她只能賣命於一家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成爲一個靠舞姿博取人們歡心和維持自己生計的豔麗的傀儡。想着這些,我開始學着別人跳舞時的樣子,邁着步子在舞臺上翩翩起舞。我揣摩着舞女的內心,將其融入到面部的表情和肢體的舞蹈當中:無奈、苦悶、憂傷,不敢碰觸的愛情,無法在一起的戀人,破滅的夢想,殘酷的現實,悲慘的人生……
我這樣想着,舒展着自己的舞姿,抒發着自己的情感,時而激昂,時而壓抑,時而旋轉,時而挪步……挪到舞臺邊上的時候,我一個轉身,猛不丁地發現臺邊有人在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我一個激靈險些摔倒,趕緊手忙腳亂地收住步子。
“你在幹什麼?”雷德威爾睜大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隻不小心闖入自家庭院的小野獸。
“對不起!先生……”我慌慌張張地說,“我馬上就去工作……”
說着我尷尬萬分地抽身就往臺下跑。
“等等!”這位大師厲聲喝道。
我嚇得趕緊停下,站在那裡怯生生地擡眼看他。
“把你剛纔的動作再跳一邊。”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
“先生,我知道自己錯了……我馬上就回去幹活兒……”
“在那之前,”他說,“把剛纔的動作再做一遍給我看。”
“可是先生……我從沒學過……”
“我知道。”他的語氣堅定且不容商量,“照我說的去做,不然我現在就去告訴這兒的老闆!”
我發誓自己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我雖受僱於此,但我絕不會爲了生計而懼怕或者屈從於任何人。
但我還是走了回來。
我擡起雙臂,邁動步伐,把剛纔自編自演的舞蹈展示給了在場唯一的觀衆(幸好周圍沒有其他人,不然我定會奪路而逃,甚至主動辭職)。
完成之後,我垂下雙手老實地站在那裡等待點評。
“跳得一塌糊塗!”
這是我預料之中的。
“不過你的感情拿捏得很到位……”
我驚訝地擡起頭。
“真不明白教人們掌握藝術的要領怎麼會比教猴子上樹還難……”他自言自語地嘟噥着轉身黯然地走開了。
“就是想讓我出醜!”我在心裡默默地罵了一句,轉身跳下舞臺去找我的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