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沒去參加排練,也沒有走出閣樓一步。第三天就是《安琪拉之歌》新的一幕開演之日。雷德威爾也沒說什麼,就直接讓我上臺。不過從他的眼神裡,很明顯他已經看出了我的傷疤。
新一幕的劇情裡,米婭經過反覆考慮決定離開Aquaria,回到現實中去。可就在這時,Galirad人又發動了新一輪的進攻,Aquaria犧牲慘重,米婭不忍丟下這裡的人們獨自離開,便決定再留下一段時間和Aquaria人並肩作戰!就在她決定留下的當晚,智者Tilorn找到她,讓她看了一面鏡子。在那面鏡子裡米婭看到了Naija公主,她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寢宮的牀上,國王和王后守在她的牀邊低聲而泣。
“看到了嗎,”智者說,“如果你再不回去,她就會沉入永眠,不再醒來。”
我看着鏡子裡的Naija公主,那是我的真身,我只是她的影子。
“只有明白自己能夠放棄什麼,才能獲得真正想要的。”
“只要活得有意義,短暫也可以化爲永恆!”
這兩個聲音在我的心裡反覆迴響着,同時腦海當中快速閃現着一些人的影子:神情憔悴的母親,接着是大火吞噬她時的情景;和我親切談心的莉莉,接着是她咬牙切齒罵我時的樣子;和大家有說有笑的本傑明·格蘭特,接着是他蜷縮在路邊被雪蓋住的樣子……這些人的樣子輪番閃現着,在我腦海中迅速變換。他們曾經都是我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我卻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像風中的落葉一樣在我的生命中逝去。穿過生命的河流就必須要失去一些東西嗎?爲什麼我們就不能帶着那些珍貴的東西一直走到生命的終點?命運爲何要迫使我們不停地做出選擇?
我看着鏡子,看着自己的真身掙扎在生死邊緣。我的一個選擇就必定會使她與世長辭。
我閉上了眼睛。
“我要留下來。”說這話的時候甚至感覺到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那好,”智者說,“你不要後悔。”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真身躺在牀上,雙目緊閉,已經停止了呼吸。守在旁邊的國王和王后悲痛地呼喚着她,伏在她的牀上失聲痛哭。
“再也回不去了。”我在心裡對自己的說。但我不能後悔,因爲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自此爲止,我已經成爲了一個真正的Aquaria人,而且有了自己真正的名字——米薩拉(MITHALA),這代表着我已經有資格爲了Aquaria而戰,因爲我已經成爲它的一部分。
演完戲走下舞臺的時候,我看到雷德威爾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我,那種目光既有認可,又帶着說不出的擔憂。我輕輕地向他點了點頭。其實劇本里並沒有安排我該怎麼演,而是完全讓我自己在現場做出選擇。我根據故事的發展脈絡,知道主人公今後的命運必將會是與Aquaria聯繫在一起的。但是說實話,剛纔我在舞臺上臨場發揮的時候,彷彿真的能感覺得到命運就掌握在自己的手裡。生存與滅亡就在眼前,我要做的就是做出選擇。
同事們大概不知道我的心理壓力,還一個勁兒地說我演得好。其實我心裡反而隱隱覺得不舒服,因爲今天莉莉在舞臺上躺了一會兒就下去了,根本沒有臺詞。既然Naija公主死了,以後也就肯定沒有她的戲份了。
回到化妝室裡,我自己默默地卸着妝,一邊還擔心剛纔臺下的觀衆會不會看到我的傷疤。
一個人呆了一會兒,突然就聽到走廊裡傳來了一陣騷動,好像有人大喊,還有很多人奔跑的聲音。我有些不安地打開門向外張望,只見走廊上的人們都表情慌張地往後臺的方向跑。
“哦天哪,上帝啊……”
我想叫住一個同事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她只是帶着哭腔在我面前喊了幾聲,就接着跑開了。我心懷不安地跟上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跑到後臺的時候,那裡已經聚集了很多人,裡面甚至傳來了女同事的尖叫和哭聲。我撥開人羣擠進去,只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徹底僵住了。
莉莉·艾施仰面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身上好幾個地方流着血。
有個膽子大的男同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想試試她的脈搏,可是看她那雙目圓睜的樣子,一個活人絕不可能這麼長時間睜着眼睛一動不動!我壯着膽子仔細看了看,發現她的臉頰和耳朵上都有創傷,而最猙獰的傷口在她的脖子上,傷口是如此之深,以至於旁邊的皮肉都向外翻着,暗紅的血在地板上蔓延了一大片。一陣說不上來的恐懼瞬時攝住了我的心,我忍不住喊出了聲音,然後一個趔趄轉身就跑了出去。
一口氣跑回閣樓裡,我關上門就轉身倚在門上大口喘氣。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了!莉莉·艾施怎麼會突然就死了?而且還是死得這麼可怕!究竟是誰殺死了她?上帝啊!她就像是被人用……想到這裡我突然又僵住了。她死的樣子,那傷口……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給嚇住了,那傷口看上去像是銳器所致,而且,像極了那晚安娜貝絲對付我的手段!我的身上頓時涌上了一陣寒意,霎時間通體冰冷。我渾身哆嗦着,將能搬得動的傢俱都拖過來擋住房門,然後一個人躲在屋裡,戰戰兢兢地等着天亮。
當天夜裡莉莉·艾施的遺體就被擡走了,但劇院裡依然瀰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陰沉氣氛。我甚至發現人們看我的目光有些怪怪的,好像以爲我會爲“對手”的消失而暗自慶幸竊喜,甚至懷疑就是我乾的。我逃避着人們的目光,一邊低着頭來到了排練室,卻發現裡面有些人的目光同樣“不懷好意”。
“你遲到了。”雷德威爾對我說,語氣中彷彿已經沒有了責備,更多的卻是關切。
我沒說什麼,而是向他投了一個歉意的目光,然後老實地走到一邊準備去了。在這期間,一個充滿仇恨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我認出是個追捧莉莉·艾施的女同事,莉莉一夜成名後她就一直與她形影不離。
排練在一種沉默且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是短暫的中場休息。我一個人坐在地張揉捏着自己的腳踝,幾乎沒察覺到一個人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還真能裝啊!”我聞聲擡頭的時候,起初那個一直盯着我的女同事就站在那裡盯着我,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旁邊有人小聲勸她,私底下拽着她的胳膊,可她毫不理會,照樣兇巴巴地瞪着我,“你就這樣對付自己的好朋友嗎?嗯?虧她以前還對你那麼好!”
“你在說什麼?”我有些膽怯地擡起頭,看着她咄咄逼人的樣子。
“我在說你!”那人瞪着眼睛就衝我吼,“別以爲你乾的好事別人都不知道?”
“我……”我剛想辯解,這時雷德威爾走了過來。
“怎麼了?”他表情嚴肅地問。他一來,很多人也跟着圍了上來,排練室的裡的人一時間都圍到了我的跟前。
“不,不是我……”周圍的人一多我反而緊張了起來,說話反而沒了底氣。
這次沒有人說什麼,但是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仇視着我。
我一時慌了神,緊張得不知所措。
“真的不是我!”說着一下子站起來,“別都這麼看着我,我向上帝發誓!”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雷德威爾,用眼神跟他說:“你知道的!有人要害我!而且要針對所有參加演出的人!”
雷德威爾已經讀懂了我的目光,不過他沒說什麼,只是想向前示意那個引發這場“戰爭”的人離開。可是還沒等他說話,那個人就又開口了。
“那好,你說是誰幹的?”她盯着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回答不上來時的尷尬表情。
“是……”我正在想着要不要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因爲一想到她我就不寒而慄。
“是誰?”面前的人逼問着,一直在等着看我下不了臺。
“是安娜貝絲!”我再也忍不住了,隨即脫口而出,“是安娜貝絲乾的!”
我面前的那個人一聽這頓時睜大了眼睛。周圍的人全都發出了一聲唏噓,甚至就連雷德威爾的臉色都變了。
“哦,上帝啊!”我面前的那個人睜大眼睛看着我說,“你想撒謊,起碼也得編個靠譜點的!”
“我沒說謊!”我馬上爲自己狡辯,“我說的都是真的!安娜貝絲說她不會饒了我們!那天晚上她差點也殺了我!真的!不信你們看看我臉上的傷疤,還有耳朵!”
我這麼一說,人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是啊,是啊!”我在心裡說,“你們都看到了吧!”可是很快我又發現周圍人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勁,於是不由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和耳朵,卻發現沒有任何異常,而且也不疼。就在這時我的心裡又是一涼,因爲我發現自己剛纔說的那兩個部位,莉莉·艾施屍體上同樣的位置也有創傷!
“我原以爲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就在我愣神的功夫,雷德威爾突然開口了。我向他看去,看到的卻是失望的目光。
我頓時就懵了。怎麼連雷德威爾也不相信我?
而他接下來說的一句話更是讓我無比震驚:“安娜貝絲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娜貝絲……不,不可能!
我想在等着雷德威爾說點什麼,可他只是失望地看了看我,然後轉身就想走。
“等等!”我撥開圍在四周的人,快步跑上去擋在他的面前,“您不能這樣對我!明明這一切都是她乾的,是她一直在把我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她一直就想報復我們!”
雷德威爾停下來冷漠地看着我,眼神中已經沒有了一點同情。
“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怎麼會報復別人呢?”短短的一句話,說得冷漠至極。
我的心頓時冷到了冰點,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聲音中幾乎帶着哭腔:“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可是您不能不幫我!自從我踏進克羅斯溫的那天起,安娜貝絲就一直看我不順眼,看所有人都不順眼!她一直都在找機會對付我們,對付膽敢和她搶戲的任何人!”
“克洛伊,”雷德威爾也看着我,目光嚴肅而帶着不容置疑的認真,“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些什麼,可你應該連安娜貝絲的面都見到過。因爲你來這裡之前她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可能……”我一邊搖着頭一邊後退,“不可能!”
雷德威爾依然看着我,眼神中的冷漠已經變成了徹底的失望和無奈。
“不可能,雷德威爾先生!我確實見過安娜貝絲!她整天在那兒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我……”我盡力組織着自己的語言,可是驚訝與不安已經將我團團包圍,壓得我幾乎喘不上氣,“你不記得了嗎?我可以證明,我可以證明的!你想想,你第一次讓沒有任何舞臺功底的我出演《亨利·克勞斯特》的時候,安娜貝絲爲此跟你吵了一架!還有……還有一次,我在排練的時候她突然就推門進來,害得我差點跌倒!當時你還跟他說了一句:‘你來晚了,安娜貝絲。’是吧?難道你不記得了嗎?”我看着雷德威爾,等着他想起來。
可他臉上並沒有出現恍然大悟的表情,而是依然用那種希望我清醒的目光看着我。
“那是莉莉·艾施。”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說的那不是安娜貝絲,”雷德威爾認真地看着我,“是莉莉·艾施。你不可能見過安娜貝絲。”頓了一頓,他又說:“克洛伊,我知道你的壓力很大,你可以休息兩天,去看看醫生,到外面走走,但請不要再胡言亂語了,好嗎?”
我頓時就傻了,不由地後退兩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周圍的人。他們都像看怪物一樣地看着我,就好像我說了一個多麼荒唐的彌天大謊,每一個人都可以當場揭穿我。
我差點就要哭出來了,可是恐懼與無助卻弄得我連哭都忘了。我撥開人羣,逃也似地跑出了排練室,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化妝室,在裡面快速將門反鎖,然後轉身就跑到了鏡子前。
化妝臺的鏡子被損壞了之後還沒修好,我湊近了,在鏡子的碎片裡仔細看着自己的臉。可是瞅了很長時間,卻沒有找到那晚被安娜貝絲用燭針劃出的傷疤。耳朵上也沒有任何痕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我一直見到的安娜貝絲只是個鬼魂?是一個鬼魂一直在和我作對?這種事情讓我怎麼能夠接受!那晚的可怕經歷那麼真實,我差點被一個惡毒的女人給殺了!難道那只是我的一場噩夢嗎?如果噩夢也能真實到那種驚心動魄的程度,我豈不早晚會瘋掉!
等等,如果安娜貝絲在我到來之前就已經死了,如果我真的從未見過她,那我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怎麼會想象出她的樣子?如果那只是我的幻覺得話,又怎會如此真實?不,一定是雷德威爾在騙我!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對我說謊!他們合起夥來騙我!一定是這樣的!我氣得幾乎想要抓狂,可是隨之而來的恐懼卻又迫使我很快冷靜了下來。因爲我突然想到,如果自己見到的真是安娜貝絲的鬼魂,如果她真的想要置我於死地的話,我恐怕是逃不掉了。
There’s a special providence in the fall of a sparrow.
(一隻麻雀的生死都是命運預先註定的。——《哈姆雷特》)
我想到了牆上刻着的那句話。看來我命中註定要被捲入這場恐怖而詭異的死亡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