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倒猢猻散, 隨着謝雲謀反失敗,與他有干係的沒幹系,通通急着撇清關係, 掃着自己的門前雪, 反倒是老對頭莊政, 溜達去了天牢看了看他。
“老狐狸, 你知道你敗在了哪嗎?”一輩子的對手, 何嘗又不是另一種的朋友,對於彼此,或許沒人能比對方更爲了解。
謝雲不語, 閉着眼,倚着牆頭, 背脊筆直, 若不是背景是在天牢, 太過昏暗淒涼,若不是他手上的鐐銬, 還真像是在謝府的榻上閉目養神,絲毫不見頹敗萎靡,這纔是氣勢威嚴的謝相,這纔是他謝雲的氣節風度!
莊政也不在意,若是他能與他閒話家常, 那才叫見鬼, 自顧的說着, “你啊, 貪心不足, 姿態甚高”。
謝雲,確是一輩子的貪心不足, 即便是一人之下的右相,卻望着左相,若成了左相,還望着皇上,既想要滔天的權力,又想要傳世的美名,總以爲自己可以完美兩全,卻不知所求太多,終究夢一場,全不了。
他要的是權傾朝野,也要千古留名,要世人對他謝雲感恩載德,名垂青史。
所以蕭太后無子,他可以培養蕭凌,親手扶他上位,也可以在蕭凌羽翼漸豐,試圖反抗後,可以去拉攏蘇尋,卻從未想過自己坐上那寶座。
說來也是唏噓,他爲國爲民盡心盡力,兢兢業業從不苟且,可是,在他貪慾起那一刻,在他對婉嬪和黎妃甚至蘇乾一再的下手那一刻,他就註定離他所望漸遠,他就註定永遠只能是右相,若沒有那份貪心……
可,世間事終難兩全,於民,他是賢相不假,於君,他卻是逆臣,爲了那份貪心,步步淪陷,才落得這般下場。
莊政與他鬥了一輩子,又怎會不知他如何爲的官,盡職盡責,可更知他的貪慾必將使他滅亡,與其說他與他相鬥是敵視,不若說是嘆息,不若說是望他止步,可如今,還是走到了這頭……
莊政看着他,心思百轉,有幾分動容,卻終是無話,他們的對話,甚至無需眼神,許久,留下一句“好自爲之吧”,莊政離去。
直到快沒了動靜,謝雲才緩緩睜開了眼“想殺蘇尋的,另有其人”,對着這鬥了一輩子的對頭,謝雲還是辯解了一句,更是他最後的忠告,看着莊政腳步微頓,他知道,他聽到了。
一開始他殺蘇尋,是爲給太后未來的子嗣鋪路,可是,太后無子。
從先帝去世,皇室只餘了蕭凌,和一個不爲人知的蘇尋,他便放棄了對蘇尋的追殺,蘇尋,便是他日後最大的底牌,若是蕭凌有了二心……
看着莊政沒了身影,謝雲笑了,過往歷歷在目,樁樁看破。
老夥計,你不懂啊,一步錯,步步錯,在踏出第一步時,早已註定了無法回頭……
如今,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我這人生,還有什麼意味呢,怕如今,世人皆念不住我的一點好了吧,奸臣,佞相,後世又該如何評說,終究,我還是比不了蘇乾,還是做不了賢相,呵呵,死了好,死了好啊!
且無論謝雲如何一心求死,他那些‘高徒益友’‘兄弟下屬’卻是急着與他撇清關係,可惜,爲時晚矣,外派的宋元歸朝,帶回了一份名單,朝中大臣去了二三。
黎妃的案子,蘇乾的案子,也漸漸浮出水面,甚至還牽扯出了蕭凌生母婉嬪的意外身亡,謝雲終以謀逆,謀殺忠良,謀殺宮妃,謀殺皇子等若干罪名論處,斬首示衆,九族同坐,男子流放遠疆,女子入宮爲奴。
宮中太后在後宮的幾樁案子裡自是主犯,也是難逃,但對方是太后,他的養母,終還是讓她去了九華山唸佛,永不回京,名爲修養,實爲幽禁。
謝雨菲爲謝相之女,自然無法相安,更何況,祺貴人小產一事,並非沒有證據。
一月後,一切塵埃落定,京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蕭凌還是那個不怎麼正經的帝王,蘇尋還是那個更不正經的侍郎,曾懷疑蘇尋身份的,也是漸漸打消了餘慮。
那場晚宴後不久,第二天早朝蕭凌便將蘇尋留下了御書房。
兩人皆不言語,其實還能說什麼呢,一切盡在不言中,謝謝你,相信我。
正是因爲相信,他們從未開誠佈公的交流,卻能配合完美。
其實,你說蕭凌沒有懷疑過嗎?
並不是。
甚至,蕭凌知道,什麼小皇子因病故了是假,他蘇尋是他的小皇弟纔是真。
從見到蘇尋後,他從先帝對蘇尋的態度裡,早就看出了太多,登基後便派了人去查,果然,蘇尋與黎妃那孩子,只早了幾天,而黎妃,正是在蘇府生產,母子雙亡,蘇夫人從此變了個人,更是沒幾年便去了,如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一開始,他懷疑過蘇尋的用心,甚至,直到最近,發現他與謝雲越走越近,疑心更是氾濫,有意無意的也試探過幾次,但無論結果如何,每當這時,他心裡就會冒出一個聲音,這是蘇尋啊!
是啊,這是蘇尋,一起成長的蘇尋,一起走過無數春秋的蘇尋,他的兄弟,蘇尋。
於是,再怎樣的疑心,也抵不過感情,終究,還是信了他,一邊質疑,卻又在不動聲色的配合,所幸,他還是那個蘇尋。
若說之前蘇尋只是隱隱的懷疑,如今卻是明確了,原來蕭凌果然早就知道,所以,百里香有意無意的透露信息也好,爲他隱瞞李德一案的真相也好,甚至,決定這個時候立後也好,都不過是在配合他。
一個眼神,不過一個謝字而已,卻是不言中。
謝謝你相信我不會傷害你,更謝謝你沒有背叛我。
謝謝你信任我不會背叛你,更謝謝你默默的配合。
讀懂了對方眼裡的感情,其他的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你不問我何時看出,我也不問你爲何這樣,心照不宣的,反正結局已是很好。
可有件事還是得問的,“我那小皇弟,當真已經去了嗎?”
蕭凌問的不經心,明知他那小皇弟就在眼前,有此一問不過是換個方式叫他承認,問完後,眼神稍微的凌厲,對着蘇尋,就等着他說出那一句不是。
突然聽到蕭凌淡淡的開口,蘇尋微怔,“不是。”果然。
可蕭凌還未曾掛起嘴角,便又聽他接着道,“當時黎妃生產,小皇子剛被抱出來,便……,父親即便想用我來換,也是根本來不及了。”
蕭凌僵了一僵,看向蘇尋的眼裡有不解,有懷疑,也有探究,可,他失望了,蘇尋淡然的不似作假,他看不出半點端倪。
此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之後這一月來,旁人皆忙着謝雲一案,忙着立後大典,蘇大人也是忙,卻是忙着想法子哄回莊姑娘。
那日晚宴,莊姑娘從出現,到離開,都未與蘇大人說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形同陌路,本來蘇大人是巴不得如此的,可如今形勢不同了呀,謝雲等人再不成威脅,可不是該把媳婦哄回來了嗎,可是莊姑娘竟然不理他了?這可如何是好。
可惜,蘇大人力不從心,上了兩日將軍府沒見到人,就到了千絲繞發作的日子,只能老老實實在家休養,不過對着毒發,反倒有些感激,她總不會狠得下心不管他吧。
若是以往,得知蘇大人抱恙,莊姑娘那不跑得飛快,更不遑論她明知蘇大人的身體,如今是個怎樣的狀態,蘇大人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
可偏偏,沒有,周公子都往蘇府跑了五趟,她竟隨他病隨他痛,聽到他痛暈過去了,也不曾去看他一眼,蘇大人對此,很是惶恐,難道這丫頭,真不要我了?
更是想起了莊姑娘曾經說過的“若有一天,我不喜歡你了,便不用你來拒絕了,”心驚肉跳,莊大人徹底慌了。
周公子見狀,偏還火上澆油,“叫你早些時候不對她好些,風流侍郎喲,嘖嘖,當真是風流。”就說了你會後悔,本公子是多麼的有先見之明啊!
七日後,蘇大人毒又穩了下來,還是沒等來莊姑娘,反倒是巧兒上了蘇府,竟是給他送了一顆丹藥,連作用也沒說,只說小姐讓給蘇大人便走了。
蘇大人摸不着頭腦,拿着那藥研究了半晌,靈光一現,這時候送來的,莫不是解藥吧。
卻是越想越是確定了,怪不得,她那謝雲買兇的字條,便是這麼來的吧。
蘇大人哭笑不得的搖着頭,卻又一陣的後怕,還有怒氣。
這丫頭,真的是……
其實,他籌劃了這麼多年,最大的願望,卻不是扳倒謝雲,而是讓蘇乾的死,黎妃的死大白天下,蘇乾,是爲了救他啊!
可是,沒有證據,黎妃的事有,關於蘇乾,謝雲找的是江湖人,沒有證據,這是他耿耿於懷的遺憾,沒想到,這丫頭給他圓了。
是風情吧,早讓她遠離風情她竟是一點沒聽,不知她又是怎樣才從風情手裡拿到這些,證據,解藥……,若是…若是風情要對她下手,若是那人不是風情……
蘇尋有些不敢想象,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不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怎麼可以去招惹那樣的人,即便是爲了他……
可是,她連解藥都讓巧兒來送,是真的不想看見他了嗎?
蘇大人心裡沒底,從未有過的慌亂,五味雜陳,欣慰,擔心,怒氣,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