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馬匹安安靜靜地在河岸邊啃食着瘋長的草, 牽着馬的人卻是不知不覺中出了神。
還是很熟悉的地方,兩年間好像也沒有改變多少,但是, 感覺不一樣了。
年輕的藍衣公子隨手拿起了放在手邊的黑漆漆的長劍, 將還留連在草堆中的黑馬牽了過來, 也沒有騎上去, 只是牽着走, 像是要去什麼讓他覺得應該虔誠對待的地方。
然而,目的地並不是什麼非常富麗堂皇的地界,只是一處看上去裝飾地挺好的墓地。
是了, 就是墓地。
墓地上,還帶上了一束白梨花, 不知道是誰送的。
展昭輕輕地搖了頭, 想着, 白玉堂什麼時候喜歡這麼矯情的東西了,一邊將掛在馬上的女兒紅拿了下來。
白玉堂生前喜歡喝酒, 最愛的就是女兒紅,最好還是那種剛剛十八年的女兒紅,白玉堂說,這味道最純正,若是不是十八年的, 又怎麼能夠稱之爲女兒紅?
十八年的女兒紅……
只是, 這喝酒的人, 卻喝不到了……
那壇酒沒有開封, 藍衣青年只是將它放在墳頭, 便轉身離開了。
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堅強,即使已經過了兩年了, 釋懷不了的事情還是釋懷不了,終究是自己害死了他,不是麼?回頭望了一眼孤單單的墳頭,咬了咬脣,還是騎上馬,離去了。
襄陽王還是沒死,而且因爲是皇家的人,皇上始終是下不去手。
展昭晃了晃腦袋,又開始想過去的事情了,那襄陽王究竟長得什麼模樣都不記得,還想這些事情做什麼?但是,總是忍不住,將思緒飄回去兩年前。
兩年前……
當他踏進自家兄長的鋪子的時候,手下的人稍稍有些慌亂,展昭有些不解。自家兄長安排的人都是極穩重的,怎麼這會兒是這副模樣?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麼?
“展昭?”
聲音很熟悉,但是他與世隔絕已經太久了,實在是記不得了。
樓上的女子看到他似乎相當吃驚,又有些激動,或許曾經認識,只不過已經成爲了過去的事情了而已,記不得了。
展昭覺得有些麻煩,但是既然人家已經叫了人,他總不好不說話,但是現在他是真的叫不出人,站在她面前有些尷尬,輕聲道一句:“姑娘?”
姑娘?
那被他稱之爲姑娘的女子,帶着些危險的意味,眯上了眼睛。
雖然她知道現在的展昭忘記了其實才是最好的,但是想到兩年前自家的五弟拿命去換他,但是到後來他卻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還是讓她覺得不甘心。
“你還記得白玉堂麼?”
白玉堂……
展昭藏在袖子裡邊的手,不自覺地捏成了拳狀,但是還是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心裡眼裡去。
“抱歉,展某還有事,能否請姑娘讓一讓?”說話的聲音還是沒有什麼變化,但是閔秀秀知道得很清楚,展昭是個不會將自己心裡想的任何事情暴露在別人眼裡心裡的,當年的白玉堂或許是個例外。
往旁邊稍稍挪了一點,讓展昭過去,而且她還是看不明白,展昭究竟有沒有將白玉堂忘記。
罷了,忘了就忘了吧,若是忘了,對展昭來說倒是好事。
閔秀秀嘆了口氣,付了銀子,也就走了。
展昭在這家客棧有一間特地空出來的屋子,只是他不怎麼往這裡來住。事實上,自從兩年前的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他就很少往外邊跑了,更多的時間他都是在蘇州的梨園,過着很安靜的日子。
和出江湖之前一樣,只有在大哥傳信來說,有雷雲澤的消息的時候,纔會出山去。
這就是爲什麼,有人見過展昭,但是沒有人找得到他。
展昭環顧了一番自己的屋子,只有枕邊放着一把扇子,讓他有些奇怪。
兄長不怎麼用扇子,甚至說了,“扇子什麼的,都是一般人拿來裝腔作勢的,若是真的已經風流倜儻了,還要那扇子做什麼”,所以,展霖通常是不會把扇子放在自己身上。
現在這樣一把扇子是什麼意思?
他不自覺地想到,白玉堂經常帶着一把將自己“風流天下”的名頭明晃晃的擺在衆人面前的白玉扇子。
只是,他沒有想到,那把扇子真的就是白玉堂曾經手上拿着的那把,帶着張揚囂張意味的“風流天下我一人”,還是那樣,明明是一本正經的楷體,卻總是能看出一股子狂妄的味道。
究竟是爲什麼呢?
展昭想了想,最後還是將扇子放在了自己的懷裡。
就當是白玉堂留下來的最後一點念想。
只是,沒想到,大哥竟然將他的事情瞭解得那麼清楚,果然自己就算瞞得了所有的人,但是還是瞞不過與自己同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大哥,終究還是他多活了幾年。
月色撩人。
若是白玉堂還在,恐怕又要裝腔作勢地念上幾句。
展昭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些犯病,這些日子特別,總是念起已逝的故人,果然是老了麼?
曾經,在這個時候,他都不是用來睡覺的,不是因爲夜裡盜賊猖狂,就是因爲白玉堂無聊,把他揪到屋樑上說着這樣那樣的事情,再喝上一壺女兒紅,但是,那已經是曾經。
很不安靜,或者是安靜不下來。
窗外,月色瞧瞧地照進了屋裡,輕輕吻了吻睡得不怎麼安靜的人,還是像三年前一樣的臉,只是眉宇間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多了些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沾上的憂色。
展昭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他沒有進去過,但是很怪異的,他看到了白玉堂。
是的,就是白玉堂。
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白玉堂已經死了,雖然曾經他也有過懷疑,白玉堂真的死了?他也曾經去找過,但是並沒有什麼結果,到最後,或許是厭煩了,也或許只是爲了讓自己死心,總之就是放棄了。
但是,他從來沒有夢到過白玉堂,不管是白玉堂剛剛闖了沖霄樓,死訊剛剛傳到他的耳朵裡的時候,還是後來想着讓自己慢慢把這事情淡忘掉,然後刻意埋葬這段不堪回首的回憶的時候,白玉堂從來沒有以虛幻的方式出現在他的身邊。
其實,展昭很少做夢,因爲小時候身子不好,他的師父曾經特地研究過讓人睡得特別沉又對身體沒有損傷的藥,服用的時間久了,他就很少做夢了。
那麼,這是夢麼?
已經被他遺忘了多久了?這做夢的滋味……
其實,並不是很好。
總有人用掐掐自己,看自己會不會被掐痛,以此來驗證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夢。
展昭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做夢,因爲白玉堂確實是死了,雖然當時並沒有找到他的屍體,但是因爲最後沖霄樓化爲一堆灰燼,就算其中真的有白玉堂也找不到證據來證明,身份。
但是,又不符合邏輯。
據說,做夢是不會痛的,也就是說太過於激烈的感情,都應該是不存在的,但是他確實是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緒,那種說不出來的情緒,他不知道究竟應該將它稱之爲驚喜還是心悸。
而那個地方,他確實沒有任何的印象,雖然他的記憶力一直很有問題,但是這個問題不存在地名。
因爲蘇州那座山很偏僻,他很少下山,但是總是在山上的各個地方閒逛,特別是下雨天的時候,總是非常的閒。
但是,他對那個不知道應該稱之爲“窯洞”還是其他什麼的地方,真的是一點點印象都沒有,不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
“貓,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真是相似,展昭有些心顫,若是真的是白玉堂恐怕也會這樣說上一句,然後習慣性地把胳膊打上他的肩膀,或許說上一句類似調戲的話,或許就直接將他拉去太白居或者醉仙居喝女兒紅。
手臂緩緩地打上他的肩膀,他注意到,那隻胳膊是暖的:“兩年了呢,可有想你家五爺……”
白玉堂話說着,還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像是小孩子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糖果,捨不得吃但是又不甘心只是把它拿在手上,於是悄悄地掀開一點點的糖紙,讓糖果流出來一點甜膩膩的味道。
“白兄……”展昭覺得有些不自在,或許是因爲很久沒有與別人有這麼親密的姿態了,他伸手輕輕推了推旁邊的人。
“貓,你以前叫我玉堂的……”
玉堂……
確實,在後來,他確實已經習慣了把他叫做“玉堂”。可是,面對着這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白玉堂的人,他叫不出口。
其實,他心裡有些小小的奢望,若是這不是夢,如果這是個事實,他是不是還是像曾經一樣,能與白玉堂把酒問青天?這是一個很讓他不敢去想的問題。
當自己感覺到了希望之後,就會朝着這個方向去尋找,但是,其實很有可能到最後給你的,反而是絕望。
老天爺就是這麼喜歡開玩笑,他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將事情往最壞的一面去想,那樣的話,最後得到的結果總會比自己想的,要好上一些。
靠在他身上的人還沒有離開的打算,只是說了一句讓他很在意的話。
“貓兒,你找得到我的吧?”一隻手慢慢地撫過他的臉頰,眼神在他看上去有些難以形容的深邃,“時間不多了,若是你還是找不到我,那麼,就算白爺還沒有死,也不會活下去了……”
提及了生死……
展昭覺得有些混亂。
張了張口,想要詢問些什麼,卻見對方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散開去,伸手,怎麼都抓不住。
心裡,也是急的……
睜眼後,還是一屋子的月色。
但是,真實得讓他不自覺的不相信。
或許,他能在希望一次,去找找那個他雖然不曾見過但是大概知道在什麼地方的窯洞。或許,白玉堂真的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