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威

庶女生存手冊 立威 木魚哥

和賢這一病,雖然十有**是五少夫人小題大做,但檯面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給太夫人請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許夫人報備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帶着七娘子進了樂山居的小花廳,趕着吩咐人去給和賢請大夫,才笑着衝身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過來。”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邊看了這麼久,當然不會不知道,五少夫人身邊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羅紋,從來家務,這兩個丫鬟倒可以爲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還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誇獎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務,肯定是兩眼一抹黑,也捨得將小富春留給我。”

五少夫人也沒有謙讓,而是罕見的笑眯了眼,受了七娘子的誇獎。“六弟妹這是哪裡話,一家人當然要互相扶持。你雖然聰穎,但初來乍到,未必鬥得過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媽媽們,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給你壓一壓場子。”

許家畢竟是大戶人家,妯娌們私底下鬥得再厲害,大面上要是出了錯,惹惱了平國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沒面子的那個,五少夫人總也要受池魚之殃。這道理,兩妯娌心裡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就從身邊解下了一枚小鑰匙,放到桌上,笑道,“這是家下總賬的小鑰匙,六弟妹拿着,免得有需要取用,還要找我現拿。”

平時管家主母身邊當然少不了鑰匙、對牌和賬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爲保管,只有賬房內每年進出盈潤的總賬冊,平時也是妥善保管,只有到了年底對賬的時候,才由主母親自拿出鑰匙前去登冊。可以說這一把小鑰匙裡,凝聚的意義絕不止一本賬冊這麼簡單。

七娘子眼仁一縮,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黃銅鑰匙仔細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從眼底露了一點笑意。

卻不想,七娘子只不過相了一相,就又笑眯眯地將鑰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幫着五嫂管幾天家,這樣的總鑰匙,五嫂就是給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別怪我僭越,上有母親、祖母,這個家我們小輩只是幫着管管,總鑰匙交到誰手上,還得看兩個老人家的意思,我們小輩哪裡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說是不是這個理?”

小花廳裡頓時就靜了下來。

這番話光風霽月,透着那麼的正大光明,隱隱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婦的身份,顯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氣了。非但在這當口稱起病來,把擔子丟給了七娘子,臨行前還要這麼算計一把……有時候人算計得多了,別人看着,倒都有些心寒。

幾個服侍人面上雖然沒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間那股微微的認同,卻很容易被品味出來。

五少夫人一下也沒話說了。

這個楊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個家裡養出來的?

百般手段用盡,挖了無數個坑等着,她是一個都不往裡跳,偏偏言辭鋒銳之處不讓刀兵,臉皮又厚得過城牆……和這個人作對,就像是拿筷子夾玻璃球,本來就難辦,這玻璃球上還沾了無數的油!

她勉強一笑,也無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只是掃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辭。“一早上就打發人出去請了鍾大夫,現在怕是已經在扶脈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孃的人了,也懂得我牽掛和賢的心思。”

到底心裡有氣,就連告辭的話,都要說得暗藏鋒銳。

七娘子全當沒有聽到,滿面春風地將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廳時,立夏和白露也已經聯袂而至。

這兩個大丫環一到,七娘子心裡就踏實了。上元雖然也跟在身邊,但她到底還差了幾分火候,很多事,也就只有這兩個人來辦,才能讓七娘子放心。

她一掃室內幾個丫鬟,無聲地嘆了口氣:只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難產已經去世,否則……

“這是我身邊的兩個丫鬟。”又壓下了心底的一點惆悵,笑着爲小富春介紹。“府里人多得很,恐怕你們原來不大熟悉,這幾天難免要一起辦差,都認識認識。”

小富春頓時低眉順眼地上前給立夏和白露行禮,“見過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細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這是個嬌怯怯的小丫鬟,穿着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發透着怯弱,說話聲音也一點都不響亮,只比蚊子叫大聲一些。和五少夫人身邊的另一個管事丫鬟小羅紋比,從氣勢上先就輸了不止一籌。這些天自己留心看來,只是勝在縝密兩個字上,比起嗓音響亮行事風風火火小羅紋,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當然,她還是個一般的丫鬟,羅紋卻是開了臉的通房大丫環,兩個人的底氣也不一樣……能在後院出頭的女人,不管是下人還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時常看着五嫂辦差,身邊總是帶着賬冊、對牌同鑰匙,”她笑眯眯地問小富春,“這東西都是你收着麼?”

小富春忙跪下來給七娘子回話,“回世子夫人的話,平時是羅紋姐姐收在小花廳後頭的櫃子裡——也都是上了鎖的,因賢姑娘病了,院子裡離不開她,就沒讓羅紋姐姐進園子裡來。不過我們少夫人剛纔還唸叨着這事,想必一會就有人送來了。”

她聲音雖然嬌柔,但是口齒清楚,說話條理分明。將羅紋沒有現身的理由解釋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點了點頭,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見距離五少夫人時常發落家務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便笑道,“我回去換件衣服,小富春你在這坐坐,和白露她們說說話。”

就帶着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們,“找一件色調肅穆一些的衣服給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隨意的墜馬髻,對着鏡子老老實實地盤了羅髻,又裝點了些金飾,前後照了照鏡子,才略略滿意,猶不免自嘆,“可惜乞巧以後不到跟前服侍了,咱們還得物色一個手巧的丫鬟來專管梳頭。”

上元等人雖然安頓內宅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頭上卻的確都沒有多少能耐,聞言都笑道,“的確是要留心起來了。”

正說話間,許鳳佳又進了西三間,見到七娘子,倒是詫異地揚起了眉毛。“我還當你已經在樂山居里忙了,沒想到少夫人還有空回來打扮。”

七娘子對着鏡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臉色,凝重問,“看着嚇人不嚇人?”話沒說完,自己都忍不住輕笑起來:她平時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如今故意作出這樣的神色,卻是極不自然。

許鳳佳更是捧場,好一陣大笑後,才擦着眼角問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擔子撂過來……你怕不怕?”

雖然是個問句,但語調卻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隱隱的笑意,讓這個一向熱得灼人的青年,輻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對他綻開了一個笑。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她發覺對着許鳳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還問?”她小聲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氣。“五嫂這一招,對我們其實也不失爲一個很好的機會。”

五少夫人忽然間撂了擔子,當然是在□裸地爲難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個措手不及。在樂山居里七娘子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硬着頭皮接下她遞出的擔子。

但她的爲難,對六房來說也是個機會:這非難當然是極不得體的。當然現在許家上層的幾個大人物也顧不上和五少夫人計較這個,但只要七娘子表現出和一個正房主母相當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國公看不透箇中的委屈,許夫人也會爲他挑明。

當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會被推遲到許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誤爲止。就算許鳳佳可以包容她的失敗,許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會將自己的失望發泄到七娘子身上。

這一戰來得突然,卻也是蓄謀已久,七娘子是隻許勝不許敗。

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許鳳佳點了點頭,衝着鏡子裡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雙燒得化琉璃的丹鳳眼,此時此刻,一片溫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鏡中的少婦。“機會又不是隻有一次,錯過一次,總還有下一次。”

這安慰其實一點都不甜蜜,反而務實得很有些煞風景。

但卻務實得讓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經肯定,就算這一次被搞砸,許鳳佳也不會責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轉過身子大膽地望向了許鳳佳,放任自己的視線與他糾纏片刻。“放心吧,你們男人有男人的戰場……我們女人,也有我們女人的戰場。”

她又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勝將軍,但我也沒有輸過!”

七娘子踏進小花廳時,已經是巳時過了半刻,十多個管事媽媽到齊了不說,大都也候了有快半個小時了。

見七娘子進門,衆人都起身行禮如儀,問過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連小富春都曉得叫自己“世子夫人”……這羣管事媽媽,真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她就在五少夫人慣常坐的一張圈椅上坐了下來,拿起手邊的茶碗,垂首輕輕呷了一口茶,也給衆位管事媽媽打量自己的機會。

忽然空降換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當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時坐在五少夫人身邊看她管家,和衆人不可以說不熟悉。如何將平時那張和善的臉,換作上司的面具,很值得費一番心思。

換衣服、故意遲到,甚至於這一刻的低頭喝茶,都是爲了營造出一種權威感……不如此做作,只怕也很難讓這羣手段通天的媽媽們把自己當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擡起頭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逐個逐個地將這些管事媽媽們打量了過來。

舊宅大院裡的管事媽媽,是最不好得罪的,這些人可以隨意進出宅門,很多時候充當了主母的手眼,只看樑媽媽可以私底下給七娘子送一大包貴重藥材,大太太根本茫然無知,就曉得這羣人絕非隨便一個初哥就可以隨便擺佈,手段低一點的人,只怕是被擺佈了還茫然無知。

她的眼神到處,有些人低眉斂目,不敢和她對視,顯出了一臉的順服,有些人卻大膽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鵪鶉狀,有些人卻是眼神飄忽,一觸即分……

這十一個管事媽媽的精神風貌,已經在在這一對視後,給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裡喜事在即,賢姐兒卻病了,五嫂心裡記掛女兒,這幾天無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來龍去脈。“祖母年紀大了,母親身子不好,趕鴨子上架也好,七娘也只有硬着頭皮幫五嫂管兩天家了。”

因爲平國公許衡的關係,七娘子的大名在許家就沒有叫開來。平時自稱爲小七,那是在長輩跟前,當着下人們,還能小心地自稱爲七娘,只是這份謹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這幾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蕭規曹隨,平平安安地將差事敷衍過去,母親和五嫂自然是有賞的。”七娘子格外衝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臉面的媽媽們,這幾日務必打點精神,真要出了什麼差錯,帶累得大家沒有臉面,日後見了面也不好說話。是不是?”

這幾句話涵義無限,衆人聽在耳中,都有說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請老媽媽過來,這是家裡的大事,母親身邊沒個人來照看可怎麼行?”

幾個媽媽就壯着膽子掃了七娘子一眼,見她面色雖然和煦,但打扮得嚴謹,看着倒比往日裡青春少女的樣子,多了些威嚴出來。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縮回了眼,不敢直視。

屋內的氣氛頓時就沉悶了下來,屋子上空好似壓了一塊塊鐵錠,叫管事媽媽們的背,都比以往彎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掃衆人,她滿意地笑了。

就衝左手邊起的第一個中年管事媽媽點了點頭,“怎麼稱呼?”

“回少夫人話,衆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媽媽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這一回辦大事,你管什麼的?”

“奴婢管的是金銀器皿入庫出庫保管安放。”

“平時你管的是什麼?”

“也是一樣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頭問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銀器皿有沒了砸了的,怎麼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頭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銀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罰沒月錢,沒了的由管事按冊照賠。”

七娘子微微沉吟着,又問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個人?”

她這邊一一仔細盤問,那邊上元已經習以爲常,研了墨運筆如飛地寫了一頁紙,衆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卻又不敢,縮頭縮腦,場面一時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問完了,拿過上元手裡的花名冊看了看,笑盈盈地問林山家的,“識字不識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這一番聞所未聞的排場給鬧得底氣全無,壯着膽子點了點頭,囁嚅道,“也識得幾個大字。”

她們做管事媽媽的,文化水平的確要比一般的婆子們高些,七娘子點了點頭,命上元將冊子給她看了,笑道,“說得都不錯吧?”

林山家的看時,原來上元是將自己的檔案做了一冊出來,寫了自己的職責差事,又有具體細務管轄等等。她一路連猜帶蒙,倒沒看出不對,便點頭道,“是這樣不錯。”

七娘子點了頭,又笑道,“你先坐着。”

她又轉向左手邊的第二個管事媽媽,開了話頭。“怎麼稱呼?”

這一番盤問下來,老媽媽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兩遍茶了,七娘子纔將十一個管事婆子堪堪問完,一時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翻閱着這些文檔。半天才擡頭笑道,“好,現在我要你們都想一想,大壽當天早上巳時,你們會在做什麼?”

她這問題問得很怪,一時間竟無人回答,七娘子也不着急,撐着腮一個個地看着衆管事媽媽,半晌,林山家的才壯着膽子,道,“帶人開小庫房門,取金銀器皿?”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指着另一個管事媽媽,問到,“你呢,又在哪裡做什麼?”

被點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專管着知客婆子們四處招呼,這位中年婦人擦了擦額前的汗水,勉強笑道,“奴婢應當在二門裡候着,等客人們來了,便指揮婆子們上前導引,各就各位。”

有了這兩個人開頭,衆人竟都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將大壽當天衆人要做什麼的情景,在樂山居里用言語‘彩排’了一遍。衆人在什麼時候應當做什麼,就着七娘子明確的,“午時開席,你在哪裡,在做什麼。”“辰時送客,你在哪裡……”等話語指引,竟是絲絲分明,權責劃分得清清楚楚。這一捋,就把整個局勢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來。

七娘子看了看自鳴鐘,又笑着問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錯,你怎麼做?比方說誰打了個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給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當換一個呈上去,等事過了再回來責罰那人。”

七娘子便點了點頭,又笑道,“是,這也是你們經過事情的媽媽會做的安排。”

她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過從今兒起,你們的事兒就多了一樁,家裡誰出了什麼差錯,事兒不大,該罰罰該怎麼怎麼,回頭都在冊子上登記了事由、處置同經事人等,送到我身邊來備個案。媽媽們都是識字的,這差事也不難,我想着就從今兒起就都登記起來爲好。”

她又掃了衆人一眼,才笑道,“當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規矩,我的規矩,也就行這幾日罷了。少不得請媽媽們遷就遷就我……話說回來,要是哪兒出了什麼紕漏,是媽媽們沒有登冊說明的,事後卻鬧到我跟前來。少不得也只好細查清楚,看看媽媽們是爲了什麼沒有登冊,反倒要鬧成這樣的難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聲細語,只是眸中那點虛假的笑意已經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雙瞳,就好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有一股說不清的威勢正往外冒,在樂山居本來就沉重的氛圍上,又吹了一層寒霜。

老媽媽第一個就透了一口涼氣。

這個七娘子,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已經儘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卻不想,還是小看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