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吊

庶女生存手冊 上吊 木魚哥

今兒人到得很齊,居然連平國公許衡都難得地進了小萃錦——他上一次進樂山居,還是七八天前,兄弟們商議着吃烤肉的那天。

平國公大駕光臨,太夫人自然也不可能等閒視之,她也比往常更早進了小花廳,和平國公說起了親戚間的喜事。

“九月底就是九十大壽了,真真是老人瑞,上回在誰家見到,還是精神矍鑠……”

見七娘子夫婦進來,太夫人就住了口,對兩個年輕人露出了慈和的笑意。“鳳佳來了。”

一屋子的人,就都看向了許鳳佳——身邊的七娘子。

五少夫人和五少爺是早到了的,都在老位置上就坐。五少夫人看着精神頭似乎並不太好,眉宇間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聽到太夫人這一句話,她遞來一個眼色,又很快帶了些埋怨地,將頭扭了回去。

好做作!

七娘子也不禁在心底喝了一聲彩。

她這麼多年修行下來,其實對於做戲也就只是入門而已,一般的淺層情緒裝一裝也就算了,更多的時候,還是藉着表面的平靜,來掩飾內心深處的情感。

五少夫人就不一樣了,這做起戲來,真可謂是七情上面,全情投入。光是看她的表情,要是七娘子不知就裡,恐怕就要以爲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卻又不方便開口爲自己說話,心裡的憋屈勁兒,別提有多大了。

可惜,一個像五少夫人這樣無情的人,又怎麼會輕易爲自己感到委屈呢。

七娘子就氣定神閒地給太夫人、平國公問了好,在許鳳佳身邊坐了下來。

平國公瞟了五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太夫人,也就低頭吃茶,一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太夫人呢,眼神閃爍,也不知在出什麼神,時而看看七娘子,時而又看看四少夫人,半晌才笑道,“說起來,於潛也就是這一兩天到家吧?”

四少夫人頓時滿面歡容,“可不正是?昨兒送信來,說是快些呢就是今晚,慢一點明天中午,那是一定到家的了。”

太夫人就看向七娘子,“於潛難得回來一次,太妃在宮裡又有喜事,今年中秋倒是要辦起來。六孫媳看看,方便的話,倒不如叫春合班進來唱一唱!”

“回頭就遣人出去問問。”七娘子忙笑着回,“若沒有被別家訂走,就在流觴館裡頭搭臺,我們在望月閣裡吃酒,從上往下,聽得真不說,看得也清楚,祖母看怎麼樣?”

太夫人含笑點頭不語,平國公又想起來問許鳳佳,“你們什麼時候去接你們娘回來?”

倒是大少爺代答,“鍾先生說,母親這個病最怕睡不好。上回去小湯山的時候,母親就說了不回來過中秋,免得大家鬧賞月又鬧得太晚,若走了困,好容易將養出來的精神,又頹敗了。”

平國公眼神一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七娘子這才體會到許夫人的深意:她說要躲清閒,還就真一定要到小湯山去住,否則此時此刻,必定也是身不由己,又要被捲入家務事的漩渦裡了。

她輕輕一拉許鳳佳的袖子,許鳳佳就笑道,“也沒有什麼,咱們家這個樣子,還不是日日都在過中秋?比不得小戶人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多少好東西,才這樣看重節氣。等四哥回來了,我們去莊子上陪母親住幾天,也是一樣的。”

提到許夫人的病,太夫人和平國公也都不好多說什麼,太夫人還道,“這是媳婦有福氣,幾個孫媳都能拿得起家務,她纔有空去休養。早些年,還不是要抱病伺候在我身邊?不回來也就算了,在小湯山好好休息吧。”

這話綿裡藏針,許鳳佳眼仁一縮,就要說話。七娘子忙笑道,“也不知道四哥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不好安排採買們送菜。四嫂回頭想到了什麼難得的菜,就和我說一聲,回頭讓彭虎家的採買進來送過去——大嫂、五嫂、於寧於泰,幾個妹妹們,可都不許埋怨我偏心啊!”

衆人頓時都笑了起來,於寧道,“不埋怨嫂子偏心,到時候我進了飯點,就到慎獨堂去。料四哥四嫂也沒這個臉皮趕我!”

四少夫人笑得頭上的珠釵一陣亂晃,映着日光,顫出了一連串的光暈,“這麼愛和你四哥廝混,改明兒你四哥回西北去,就把你帶去,叫你天天跟着他吃飯!”

於寧一縮腦袋,再不敢開聲,作出了一臉懼色,衆人都笑了起來——許家的幾個孩子裡,於寧、於泰都不愛武事,平時最怕摔摔打打,倒是在讀書上有些天分。

四少夫人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還要說話時,卻是於平指着她笑道,“四哥要回來,我們嫂嫂就和吃了靈丹妙藥一樣,容光煥發!”

屋內登時又響起了一片笑聲,衆人又坐了一會,才各自起身散去。太夫人起身進了淨房,七娘子讓許鳳佳先走,自己故意墜後一步,拉着太夫人身邊的丫鬟細問,“祖母這一向還愛吃春華樓的菜嗎?春合班的戲愛聽哪一齣……”足足消磨到人都散盡了,太夫人都從淨房裡出來了,才恍然大悟,向太夫人告辭。

“家裡事多,小七就先回明德堂去了。”

太夫人眼神閃爍,看着七娘子走了幾步,忽地笑道,“六孫媳慢一步。”

七娘子從懷裡掏出懷錶看了一眼,回身探尋地看向了太夫人,問,“祖母有什麼吩咐不成?”

太夫人思索了片刻,又笑着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道,“你坐。”

竟讓七娘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榮——讓她挨着太夫人,在貴妃榻上坐了下來。

兩個人一時誰都沒有做聲,看着丫鬟們快手快腳地收拾了碗碟,將椅凳復位,又魚貫退出了小花廳,只留太夫人的幾個心腹作陪,太夫人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問七娘子。“府裡最近傳的幾句閒話,你聽到了沒有?”

果然是衝着那幾句閒話來的。

七娘子動了動眉毛,沒有費多大的工夫,就做出了一臉的爲難,她低低地垂下頭,避開了太夫人的眼神,囁嚅道。“下人們嘴實在不大嚴……嗐,其實也就是沒影子的事,不知道怎麼就傳出來了。這種事呢,又是最不好說的,唯一的手段就是仔細嚴查,可……”

可五少夫人本身,只怕是禁不得查的。

太夫人一時就有些焦急起來,心念電轉間,她的語氣又和氣了幾分。“你現在也是管家的人了,也知道很多事,不是當家人想要怎麼辦,就能怎麼辦的……”

她拖長了聲音。

五少夫人手底下的賬出了問題,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她本人有意貪污,這個就不說了,第二種呢,就是她沒有能力,被底下人矇蔽了,自己還懵然無知。

太夫人的這句話雖然含蓄,但聽在七娘子耳朵裡,卻無異於黃鐘大呂。

她這是迫不及待地認下了賬有問題,而且還直接把整個基調,定在了第二種可能上:五少夫人是沒有能力,被底下人矇蔽了。

所以五少夫人的確是以公謀私,爲自己牟利,只是手段遠不是她表現出來的這麼粗劣了。

這個五少夫人,可真有膽色,連太夫人都被她算計到了這個局裡,還這麼挖心挖肺地爲五房考慮。

七娘子心底一下就浮出了無數的推測:她是怎麼牟利的,真的是高利貸?爲什麼已經把賬補得那麼完美,卻還要瞞着太夫人,讓她爲五房擔驚受怕?

她眨了眨眼,就順着太夫人的話往下說。“其實小七也沒有打算多追究什麼,一家人過日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事也就過去了。再沒有什麼事,比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

太夫人顯然鬆了一口氣。

她第一次對七娘子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這個笑,是從眼睛裡笑了出來。

“好孩子,你這樣想就好了。”

太夫人又嘆了口氣。“你五哥一家子,日子過得也不容易,他是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的,很多事呢,祖母老了,心就很軟,只盼着見到一家人和和氣氣地生活在一起,就什麼事都不想追究了。”

這番話,她說得情真意切,似乎的確是發自真心。

七娘子心中冷笑,面上卻也表現得很懇切。“小七也是這樣想,名門望族,最怕的就是內鬥,有些事能糊塗了,就糊塗了是最好。”

從太夫人那裡出來,七娘子就一路笑着回了明德堂。

幾個丫頭們都很奇怪,“少夫人今兒開心呢,一整天都咧着嘴笑。”

就連管事媽媽們都看得出來,七娘子今天心情不錯,有幾個膽大的如李庚家的、雷鹹清家的,就打趣七娘子,“世子爺要出門辦差,少夫人卻笑得這麼開心,難道就不怕世子爺在外拈花惹草……”

衆人就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七娘子也跟着笑。“世上沒有不偷腥的貓,世子爺只要不鬧到我跟前來,我也隨他!”

“少夫人賢惠!”衆人頓時又爭先恐後地巴結七娘子,一時郭福家的來回,“春合班的人中秋已經定了去永寧伯林家唱堂會,並不得閒,班主說有個才進京的鳳凰儀也唱得好,九月裡還要進宮唱一次,問我們要不要試試她們的口齒。奴婢也不敢做主,要回來問了少夫人才知道。”

七娘子隨口道,“你就跟進去聽一聽不完了?讓外頭懂戲的男人們跟你去一個,聽完了回來,若是好,就定下,若是不好就問一問麒麟班,畢竟這一次隔得遠了,也不用擔心避諱不避諱。”

衆人都笑道,“那寧願是去請麒麟班的,畢竟是多年的老班,有個口碑。”

郭福家的也道,“那奴婢先遣人去問問麒麟班的班長,再回少夫人的話?”

“好,”七娘子笑着擺了擺手,“你們都是戲迷,我是不懂戲的,這件事,也就是聽你們擺佈了。”

衆人越發一笑,有事的又回事,如此不到一個時辰,七娘子諸事安排妥當,又回了西次間裡喝茶看書,和立夏、上元等丫鬟閒話。又把小黃浦叫到跟前來,細問她的出身家人,聊以解悶。

小黃浦難得有機會在七娘子跟前露臉,自然是受寵若驚,一邊擺弄着辮梢,一邊和七娘子說笑,“是,全家上下最出息的就是二姐。也是她的運氣,當時太妃宮裡手最巧的宮人沒了,正好夫人進宮說話,太妃娘娘一眼就看上了她的頭,這麼一來二去,二姐就進宮服侍太妃娘娘……現在家裡好幾百畝的地呢!就在天津一帶,日子雖說不富貴,但也極安穩的。”

提到她的二姐,小黃浦一臉的羨慕,是掩都掩不住。就是立夏等丫鬟,也不禁都是一臉的豔羨。

當時的大家婢,結親的主要對象也還是家裡的下人,這倒不是府中的主子們小氣,而是一般的良民,很少有願意和奴婢結親的,畢竟身在賤籍,後代想要科舉讀書,就要受到限制。而商人們縱有願意娶大家婢的,這些見過世面的小妮子們,也多半都不肯相與。像小黃浦二姐一樣,以宮人的身份被放出來,賞了良民的身份徹底脫籍,從而嫁到好人家的,一百個人裡也沒一個有這樣的運氣。也難怪提到她的經歷,衆人都是一臉的羨慕。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下也就有了計較,她衝小黃浦微微笑了笑,卻沒有多說什麼。

這丫頭進屋還沒到三個月,還她的心性。

小黃浦見七娘子不說話,卻是欲言又止,半天,才衝口而出,問七娘子。“少夫人知道不知道……現在府裡傳了些閒話……”

七娘子神色一動,“什麼閒話?說給我聽聽。”

“是說查賬的事……”小黃浦囁嚅着道,“也是昨天回家去的時候,聽三姐說的。說是大少爺和大少夫人談起來,都說不知道哪裡傳出的消息。說是查賬的時候,查出了廚房採買和金銀庫房的賬有些不妥,背後隱隱約約牽扯到了小羅紋和張賬房家的嬸嬸,背後、背後是……”

這個謠言是直指五少夫人貪墨,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人心就是如此,有一句話傳出來,聽者自然會臆想出一千句來解釋。就算老媽媽在散佈消息的時候,只是提了一句小羅紋,並沒有明確地提出張賬房家的,但這兩人之間的聯繫,又哪裡瞞得過有心人?稍微一加細想,就知道這謠言真正針對的是誰了。

七娘子笑了笑,點頭道,“噢,這件事啊,我知道呀。”

她態度自然,小黃浦反而無以爲繼,她瞟了七娘子一眼,怯怯地續道,“奴婢的三姐還說,說,張家的嬸嬸聽說了這件事,氣得是捶胸頓足,指天發誓,說她的賬可是經得起人盤問的,說這傳閒話的人,活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還說、說……”

見七娘子目注她等着下文,小黃浦一咬牙,終於道,“說少夫人到現在都不查這裡頭的貓膩,分明是有心陷害她……”

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就連七娘子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而是略略瞪大了雙眼。

不過,她的驚訝也沒有持續多久,就又消散了開去。

“五嫂也真會順着杆子往上爬。”七娘子只是漫不經心地評論了一句,就扯開了話題。“你三姐現在至善堂裡,可還有體面嗎?怎麼我看大嫂頭上的髮式,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樣,一點都沒有翻新。”

小黃浦頓時如釋重負,唧唧呱呱地爲小閩江辯白了起來。“三姐的手也巧着呢!是大少夫人性子古怪,平時呢,一點都不講究這些的,也就是要出去上香的時候,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三姐給她梳幾個時新的髮式——”

屋外忽然間又響起了散亂的腳步聲,中元氣喘吁吁地推門而入,嚷道,“少夫人,不好啦,張賬房家的上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