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庶女生存手冊 往事 木魚哥

樑媽媽頓時眼前一黑,耳邊一下響起了細細的嗡嗡聲。

“畫、畫得真好!”她勉強一笑,“姑娘的這手畫真是越發有造詣了。”

七娘子只是微笑。“哪裡,最近家裡也沒有多少事,媽媽也是看在眼裡的,成天悶在明德堂裡,也只有寫寫畫畫自娛了。”

她又扯開了話題,漫不經心地道,“九哥再過幾天就要成親啦!”

樑媽媽一下就渾身發冷。

她哪裡聽不懂七娘子話裡的意思。

成家立業,除非情況特殊,否則高門大戶的男丁,一向都是先成家再立業,只有成了家,才能被看做是成年人對待。

九哥雖然也有十**歲了,但大老爺看得緊,一向只許他專心讀書,家裡的事,他一直都說不上話。可等娶親後就不一樣了……更別提明年就是春闈,九哥如果中了進士,進翰林是穩穩的事。就是大老爺,恐怕都不得不正視九哥已經長大的事實。

大太太更是多年來抱怨家事繁重,就等着兒媳婦過門把擔子交過去……往後的數十年,自己都四少奶奶的臉色過活了!

這些年來,這對雙生姐弟看着雖然不親,私底下的那些往來,卻也瞞不過樑媽媽的耳目。

七娘子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她踩到地底,要翻身都難!

樑媽媽只覺得腮邊麻癢,伸手一拭,才發覺自己已是流了一臉的冷汗。

“少夫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換了稱呼。

再一看屋外裝在玻璃匣子裡,以明黃錦緞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樑媽媽只覺得身下的圓凳,像是忽然間擺滿了小釘子,讓樑媽媽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個人就軟下了凳子,雙膝落地,跪在了七娘子跟前。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低頭細細地看着自己繪出的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樑媽媽心中,又怎麼會全然無數呢。”她的語調靜得就像是一條蜿蜒的小溪,只有輕輕的叮咚落石聲。“說起來,還要多謝你當年垂憐,高擡貴手,爲我要吃的那一批補藥,行過了方便。”

樑媽媽渾身上下,抖得就像篩糠時一樣,心底來來回回,只叫着一句話。

終於要來了!

這一對雙生姐弟,多年來在楊家處處謹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牆一樣平,平時再省事不過。在大太太跟前,只有‘聽話孝順’四個字。

十年來一點一點,從庶女而嫡女,從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歲月裡,唯獨七娘子同九哥卻在不知不覺間,羽翼豐滿到了這樣的地步!

大老爺春秋放在那裡,只要九哥這一科能夠中榜,他終究是要把家業交到兒子手上的。或者說大老爺這一輩子,恐怕也就等着兒媳婦過門接過內院家務……

七娘子風光出嫁,手裡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對外孫,上有許夫人照看,外有孃家全力支持,宮中六娘子,沒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宮外影影綽綽,似乎還有貴人眷顧。此時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會想方設法摘來給她!

這反攻倒算的一天,終於要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聲音,卻始終還露了抖。

“少夫人,過去的事,還是讓它過去吧!”她擡起頭望着七娘子,懇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風光得意,太太……太太卻已經黃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少夫人能在許家站穩腳跟……”

“可九姨娘已經在黃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聲音,就像是一聲輕輕的嘆息。“難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賤了三分?樑媽媽,話,不是這樣說的。”

她雖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於面上依然掛着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樑媽媽只覺得從腳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來。

她情不自禁,長長地、疲倦地嘆了一口氣。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邊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雖然有諸多不是,但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和王媽媽。

“少夫人請爲太太想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啞啞。“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邊侍奉多年……也請顧一顧太太的心酸。下嫁楊家二十多年來,生髮了這麼大的家業……一個男丁都沒有,這樣大的家業,日後還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實在、實在也是有說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順着樑媽媽的話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樑媽媽太多慮啦。”

她的音調又輕又淺,似乎連聲音都戴了面具,“實話對樑媽媽說了吧,跟在太太身邊這十年來,太太怎麼對我,我心裡是有數的。”

她頓了頓,並沒有再多加解釋什麼。“只是有些事,爲人子女,也不能不過問。”

但樑媽媽卻又因爲這一頓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氣。

進了十一月,京城已經是天寒地凍,屋外的寒風,本該更襯得屋內的暖融。可七娘子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她不禁跟着顫抖,好似自己正穿着單衣,跪在屋外被凍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經十一年了!

小小年紀,心機怎能如此深沉?在這十一年裡,不露一點破綻?

有這份心思,怎麼能不明白在這十一年裡,大太太到底是怎麼對她的?

再辯解,也都沒有用了!

她就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蓮色小襖,在燈下支頤而坐,秀麗的臉盤上微微帶了笑容,神態祥和,似乎正在和樑媽媽閒話家常,一點,都沒有露出不對。

樑媽媽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現在,步步緊逼,逼問起了當年的往事,七娘子也還是這樣無懈可擊,這樣輕描淡寫!

自己難道沒有見識過七娘子的手段?這些年來,她是看着七娘子一點點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點隱瞞,七娘子會怎麼處置自己——樑媽媽是想都不敢想!

在這一瞬間,樑媽媽忽然一下就掛起了苦笑。

這纔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氣的話都沒有,就這樣閒話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經片片剝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臉。

自從十三歲自己進秦家服侍,三十多年來,兩人情同姐妹,大太太罵過她,罰過她,卻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說,還是不說?

室內的沉默,一下變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詳着樑媽媽。

她微微蹙起了眉頭。

樑媽媽會保持沉默,也不是沒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問自己的**,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反應:樑媽媽,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爲如此,從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準確,最詳盡的。

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在深宅大院裡住久了,是非善惡之間的界限,往往會變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正直的人,將所有的算計,侷限在自保中。

從前,這或者是一條很簡單的原則,畢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當她有了謀算,有了嚮往後,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幹淨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開口要挾,但絕不會是她最後一次用不正當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樑媽媽。”她緩緩開口。“你也是有媳婦的人了。”

樑媽媽頓時又是一抖。

一瞬間,這個滿面和氣打扮體面的中年婦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麼?”她的聲調裡,已經沒有一點親切,反而透了說不出的無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無不盡。”

七娘子於是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涼氣。

“樑媽媽不妨從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時說起。”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還是起來說話吧,雖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樑媽媽卻沒有動,她執拗地望着七娘子的腳尖,平靜地開始了自己的訴說。

“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也就是您這樣的年紀。”

“當時老爺才升了江蘇布政使,前些年要顧忌官聲,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這麼多年下來,已經快花用乾淨了。太太就想到了當時陪嫁的兩間繡房,那時候纖秀坊還只是在京城有兩間分號,由家人代管,一年不過一兩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魚米之地,最是富庶,繡娘又多,這門生意,是很有做頭的。”

“於是就在蘇州當地尋訪好些個繡娘,九姨娘同黃繡娘,乃是當時的蘇繡雙絕,封繡孃家裡殷實些,祖上也有過功名,是以一直沒有進繡房做活,太太開了一年六十兩的價錢,又答應爲封家大爺說情,讓他進省學讀書。封繡娘才鬆口進纖秀坊做供奉,說定了一個月就出一張繡品,閒暇時教導繡娘們學學手藝。黃繡娘就簡單得多了,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幾個供奉合不來,太太又有江蘇布政使夫人的名號,兩邊一拍即合,沒有多久,兩個繡娘就進了纖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學徒與等閒繡娘,不到一年,纖秀坊就在江南打響了名號。”

“繡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難以想象的,尤其當時家裡並不寬裕,老爺那邊雖然已經多年沒有向太太要錢,但是位置還沒有坐穩,很多好處,只是看得到,未必還能到口。這一兩年間,纖秀坊的盈利,實在是我們家的命脈。太太就很看重兩個繡娘,得了閒,也給她們臉面,讓她們進楊家來見識見識樓閣亭臺,回頭繡花的時候,心底也有個模子在。”

“沒想到,才過了一年半,纖秀坊纔在江南站穩腳跟,封家就來人向太太說,想讓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說是家裡原來的幾百兩銀子,都做生意賠光了,現在吃飯都難。如今有一戶富貴人家想要娶九姨娘當妾,給的聘禮也多,請太太開開恩,放九姨娘回家去,願意加倍賠這一年半的供奉銀子出來。”

“太太聽了很生氣,九姨娘雖然沒簽死契,但您也知道,這供奉與主家之間,講的就是道義。封繡娘當時是纖秀坊的臺柱子,她這一撂開手,纖秀坊肯定是站不穩的。當時我們勸着沒有發火,私底下再一打聽,那戶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櫃居然是拐着彎兒的親戚……這口氣,太太怎麼咽得下去?”

“當下太太就問了封繡孃的八字,又問了那戶人家的聘禮,不過是四百兩銀子罷了。就加倍給了八百兩聘禮,又給了封家人好大的臉面,找媒人下聘,寫了納妾文書,把封繡娘擡進門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還有些不願意,太太打聽得他們是要送封大爺進京趕考短了銀子,索性寫信給了大舅爺,請大舅爺的管家照應照應。封家大爺頓時就應了,這就把九姨娘娶進門了。”

“只是沒想到,九姨娘進門當天是哭進來的……哭得老爺心煩得很,根本沒在新房歇息,直接進了四姨娘屋裡。讓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來就覺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這下越發生九姨娘的氣了,就派人去罵九姨娘,說九姨娘沒良心,給誰家做妾不是做,難道我們家老爺的人品門第,不比那戶人家強?再說,我們家還出了納妾文書,怎麼不比賣身去做妾來得強?又讓九姨娘好生在纖秀坊做活,別成天到晚的抹眼淚,要怪,就怪封大爺沒良心。”

“當時,太太是讓我和王媽媽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聽就哭了,黃繡娘倒是還好,一直寬慰九姨娘‘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後來就洗了臉,好生在纖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幫着太太經營纖秀坊,將纖秀坊壯大成江南五間分號,太太很高興,對九姨娘也就越來越寵信,當時四姨娘在家裡很得意。太太於是就擡舉九姨娘,想要壓一壓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爭氣,老爺本來很不喜歡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當時老爺也正爲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經有了三個男丁,我們家卻還是一個男娃娃都沒有。對九姨娘的肚子,期望還是很高的。”

“這一來,九姨娘在家裡就有了臉面,不但將四姨娘壓得死死的,甚至連太太都有些……壓不住她的氣焰。她手裡有手藝,纖秀坊的繡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纖秀坊爲家裡掙的那上萬兩銀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勞。老爺當然看重她,一來二去,太太就覺得九姨娘……是個很難管教的人。”

樑媽媽的聲音就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在說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輕描淡寫。

“那時候,四姨娘對九姨娘也和氣,老爺對九姨娘也和氣,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個月。太太心裡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纖秀坊的銀子,那是看得見的。再說,凸繡法當時一年能掙多少銀子,我們是數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條帕子都炒到了天價,這門功夫是她獨門絕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捨不得那份銀子。”

“那時黃繡娘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她和太太寫的是三年的文書,眼看就要回鄉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擔心,纖秀坊少了黃繡娘該怎麼辦,那時候家裡雖然有了錢,但太太的陪嫁已經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纖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將黃繡娘聘進來和她做伴。”

“黃繡娘聽說後很生氣,第二天就教了幾個繡娘凸繡法……七娘子,您是個靈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還生了個兒子……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裡,讓太太養着。九姨娘很捨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是黃繡娘進來請安的時候說起凸繡法,她也就偷學了皮毛,真正的精髓還在九姨娘手裡……”

“太太看在錢財的份上,也就捨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這麼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貼藥,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過上一年半載,等九哥認太太了再接回來。她本來要將七娘子您留下來送到七姨娘那裡去養,是九姨娘纔出月子就去求老爺,請老爺讓她帶七娘子去西北……”

樑媽媽慢慢地閉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雙脣緊抿,神色木然,在燈下看,就像是一尊玉製的人像。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吃了金錢肉和紅燒豆腐,鹹魚都蒸好了結果忘記拿出來吃ot。

煩死了,次次更新都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