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放手

四月十二日是太夫人的正生日,府中衆人自然都嚴陣以待,因昨日暖壽時已經由家下人進獻長壽麪等吉祥物事,衆女眷一早匆匆進樂山居由許夫人帶頭給太夫人請了安,便又回自家院子裡悉心打扮,雖還不至於穿戴命婦服飾,但也都是一律穿着正紅襖裙,配金玉寶石全套頭面,打扮得珠光寶氣渾身華麗。

再進到久已經蒙塵的正院,此時正院上房門扉大開,明晃晃的青磚地面纖塵不染,兩邊上房裡都預備了無數的點心,正院甬道出去上房內已經開了十多個大圓桌以供賓客圍坐,幾個妯娌在正房略坐了坐便出來迎客。

貴客由妯娌們親自導引,一般的客人也有知客婆子們接待,又都川流不息地進了正房裡間向太夫人問好祝壽,再被引進席中落座。從巳時起,一兩個時辰內陸陸續續川流不息,從一等國公夫人到許家族內的商人婦,到了午時一刻全都到齊,饒是許家媳婦多,四個妯娌也都累得不輕,大家一起在裡間坐一坐歇了腳,又都起身出了外間,打點笑臉,在自家人席上圍坐,由許夫人開始,逐個向太夫人並同來吃壽酒幾個輩分相當的老壽星祝壽。

這樣的宴席,精緻當然精緻,但再怎麼精緻,也比不過自己小廚房精工細作的私房菜,不管誰家請客,無非都是從飯莊子裡包了宴席。貴婦們不過略略沾脣,等到吃過了,又由知客婆子們前導,一應親朋好友,除非有事先辭去的,不然全都請到小萃錦裡看戲,小朋友們引到空院子裡看雜耍。男賓們在外院自己有一處院子聽戲,還有的願意推牌九抹骨牌,也有專門的清客相陪。

到晚上吃過酒了,有酒的朋友們領到客院安置,無酒的許家安排護院一路護送到家,可以不避宵禁。宮中又有許太妃賞出沉香木柺杖並親手寫就的福壽大字賀太夫人古稀大壽,這一日許家是熱鬧到了十分。

許夫人身體不好,幾個做孫媳婦的事情就多了,好在七娘子預先安排了幾遍,考慮到了不少突發情況,這一天下來居然有驚無險,沒有一點差錯,處處都辦得體面。儘管她到了三更才歇下,心中卻是安穩的。

這第三日壽酒,倒是多少有些掃尾的意思了,有些外地過來親朋們吃過三朝酒,多半就起身離京,至於京裡的親戚反倒只吃正日,第三天是不會再來吃酒的。七娘子反而更加謹慎,一大早就起身進了樂山居,將十一個管事媽媽又敲打了一遍,當天自然又是吃酒聽戲,推牌九抹骨牌,等到第四日頭上,三姑太太第一個告辭回揚州去了:卻是笑得合不攏嘴,把於翹的胳膊拍了又拍。由她開始,這一天陸陸續續有二十多戶親戚告辭,餘下還有五六戶人家,有的是有他事要在許家小住,有的是寫了船還沒到通州碼頭。七娘子又帶着衆媽媽們清點壽禮和飯莊子覈對席面,一併招待餘下的客人換了院子住得更寬敞些,還有金銀器皿入賬,家下人等再發一次賞錢,飯點給粗使婆子小廝們加菜……這都是有往年的定例,出錯也出不到哪裡去,有七娘子盯着,自然是辦得妥帖。

就這麼再忙亂了兩三天,親戚們該走的也都上路了,要留的一兩戶也都安頓了專人服侍,這個壽筵的尾巴纔算是收拾完了。居然從頭到尾就出了兩三樁岔子,等報到七娘子這裡時,管事媽媽也都已經處理妥當,手段輕重合適,一點都沒有激起波瀾。

“還以爲這一次壽筵,五嫂必定會和你龍爭虎鬥,暗地裡扯你的後腿……”許鳳佳就和七娘子閒話,他又靠在炕邊,看起了邸報。

進了四月,京城天氣已經和暖,炕上少了被垛,空間更大,許先生整個人躺在炕上,腳踩炕桌,又有了些京城惡少得意洋洋的樣子。

七娘子將炕桌上的茶具挪到了炕下方桌上,輕輕嘆了口氣,才道,“五嫂如果會扯我的後腿,我倒更開心。”她坐到炕前,在小炕桌上攤開了幾本冊子,拍了拍許鳳佳的腳背,嗔道,“你討厭,縮回去,免得又沾一腳墨。”

“這又怎麼說?”許鳳佳懶洋洋地彎了腿,手肘撐在迎枕上,側着身子將邸報放到身前,垂頭漫不經心地瀏覽着報上的消息,忽然哎呀了一聲,嘆息道,“沒想到武千戶居然身故了,可惜,今年不過而立。”

“怎麼,是你的老相識?”七娘子一邊沉思着一邊翻了一頁,漫不經心地和許鳳佳搭了話頭

“嗯,在西北的時候一起打過幾次仗,不過他是桂家嫡系,我們接觸不多。人是很豪爽的,可惜身子不大好,以前受過箭傷。權子殷說他如果還在西北當值又不懂保養,活不過三十五歲。武千戶當時倒是沒當一回事,沒想到……”許鳳佳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他擡起頭,給了七娘子擔憂的一瞥,卻沒有把話說完。

七娘子對武千戶的死,實在是很難報以太多的感傷,畢竟她從來也不認識此人,因此只是嗯哼了幾聲表示同情,提筆又寫了幾行字。許鳳佳清了清嗓子,又問她,“剛纔那話什麼意思,怎麼五嫂扯你後腿,你還更開心?”

七娘子瞟了許鳳佳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脣:朝廷間的鬥爭,固然險惡過內宅十倍,但男人就是男人,再細膩的鬥爭和女人的心思比起來,也都顯得過分粗豪了。

“五嫂扯我後腿,有三個可能的結果。”她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賬本,爲許鳳佳分析。“一,她成功了,我犯了個大錯,讓許家丟了臉面。於是我怏怏不樂,父親母親自然更不開心,祖母就更不用說了。三個老人家一問起來,我從前是從來都沒有理過家的人,倉促上陣,固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五嫂執掌家務幾年,忽然臨陣把家務甩到我頭上,安的是好心嗎?許家的少夫人,可不止五嫂一個,她犯不着爲四嫂做嫁衣裳。”

“二,她成功了,我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雖然在家裡鬧得難堪,但所幸在外人跟前,還沒有丟臉。”她扳了一根手指頭。“父親母親雖然對我的能力不會太放心,但是新手上陣有這個成績,也還算不錯了。你呢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我們再使一把勁,頂多以後母親爲我們操心得多一些,家務遲早還是要交到我手上……她又何必?再說,既然出了手,就很可能會有岔子,萬一被母親順藤摸瓜鬧出來,那纔是真的丟盡臉面,這個險,她不必冒。”

“三,她沒有成功……當然,沒有成功,也可能有幾種後果,不過反正不脫偷雞不成蝕把米,五嫂更不必損人不利己了。”七娘子微微冷笑,“臨陣撂挑子,無非是探一探我的底,指望我自己陣腳大亂,鬧得家裡雞犬不寧的。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她倒可能推波助瀾,我看啊,這一次過招,在頭天上午樂山居里的那個小會後,她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許鳳佳一開始還聽得漫不經心,到後來反倒入神起來,尋思了半晌,才笑道,“話說得對,既然已經差了一招,就不必再一門心思地走下去,徒然做個丑角。”

七娘子也點了點頭,“就是這個理,但懂得及時收手的人,又有多少?世上人行事,但凡總是不離感情意氣幾個字,你看五嫂做事有這樣的痕跡麼?照我看,不但這一次壽筵她規規矩矩,就是接下來移交家務,她也決不會給我在明裡使什麼絆子,指使管事媽媽們給我氣受——如果她會用這樣粗淺的招數,那倒好了。三個長輩,哪一個是笨的?她自己犯錯在先,祖母也不好迴護什麼,父親再一生氣,咱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正是因爲五少夫人實在是絕情得讓人害怕,她纔是個最可怕的對手。七娘子已經收起了可能有的一點輕視,她知道她和五少夫人之間的對弈,恐怕是要持續一段時間了。太低劣的手段絕不會有,這一次在許家的博弈,肯定充滿了反覆的試探,綿長的伏筆,這場戰爭雖然並不會見血,但卻也容不得她掉以輕心。

她出了一會神,才輕輕地道,“家裡的幾個妯娌,也就只有五嫂,算得上是個真正的高手了。”

她語調慎重,反倒逗得許鳳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聽你說話,居家過日子,倒像和綠林好漢切磋一樣,也要分個排行封個尊號的?”他空閒的手敲打着大腿,意態閒適而愜意,猶如一隻放鬆的猛獸,“既然五嫂是個高手,你又打算怎麼對付她呢?楊女俠。”

他拖長了聲音,好像一隻老虎正在慵懶地打着呵欠,但對七娘子的凝視裡,卻分明帶了絲絲的欣賞。

七娘子轉了轉眼珠,“我們自己的節奏,爲什麼要被別人擾亂。想着對付五嫂,世子爺就着相了。我對付她做什麼,眼下該做的,是把家務好好接過來,等什麼事都上了手,再來談別的。”

許鳳佳想了想,也只能承認,“論沉得住氣,家常我不如你。”

他似乎還有些不服氣,又添了一句,“但在戰場上殺伐果決,你肯定不如我!”

七娘子不由捧腹,許鳳佳先還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了想,也跟着她大笑起來。

笑完了,她又垂下頭去,仔細起翻閱起了這段時間來的人事檔案,細細地在心裡品味着這十一個管事媽媽的性格,同她們彼此間的關係。

七娘子從不打沒準備的仗。

四月二十日一大早,許鳳佳就起身送了最後一戶親戚啓程:這是許家族內的一對夫妻,要北上出關,去西域投靠在那裡戍邊的妻舅。就由平國公府出面和換防衛士打了招呼,傍着他們一路過宣德去,要方便得多。

七娘子也起得早,她罕見地帶立夏和她一道請安——自從白露出嫁,立夏就是她身邊當仁不讓的大丫環,七娘子已經很少帶她四處走動,出門時往往讓她在屋裡鎮場子。尤其是這幾天事情多,她不在的時候有事報到明德堂,也有個做主的人。

進了樂山居後廳,衆人倒是都到了,就連平國公都罕見地進了內院,給母親問好。衆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見禮,隨後才各自安坐說話。

太夫人今天心情不錯,倒也沒有例行爲難七娘子,而是拉着平國公,問他族裡那些少壯們的境況,少不得又打趣於翹,“這是爲你問的!”

許家老家在揚州,如果於翹嫁到範家,當然要和族裡多來往,小姑娘頓時騰地紅了臉,望向了地面。七娘子瞥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腮邊收緊的線條。

她在心底無聲地又嘆了一口氣,又擺出了笑臉,和氣地問五少夫人,“五嫂,怎麼還不見和賢?聽小富春說,孩子倒是已經好了。”

五少夫人微微一怔,掃了太夫人、平國公一眼,才笑道,“好是好了,可大夫說還不能見風,我就沒有讓她出來。”

衆人自然不免對和賢致以問候,七娘子見火候已經做到了十分,便笑着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匣子,送到了五少夫人手上,望着太夫人道,“小七年紀輕,管了這幾天家,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了。既然和賢好了,我看,這鑰匙對牌,還是還給五嫂吧?”

她提起和賢,無非就是這個用意,但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卻還都是齊齊一怔。

還以爲她會順水推舟,就這麼把家務接過去了……

卻不想,總鑰匙也不接,今天更是當着平國公的面,提出了要還權的事。

平國公一個月也就進樂山居幾次,硬是要拖到這一天才說,她安的是什麼心?

太夫人一邊思忖,一邊笑盈盈地衝五少夫人微微點了點頭。

五少夫人卻是驚疑不定,又閃了平國公一眼,才徵詢地看向了七娘子。

她從頭到尾都沒瞥五少爺一眼。

平國公也不禁捋了捋腮邊的幾莖短胡,眼神閃動間,將七娘子上下打量了幾遍,才淡淡地道,“這幾天,楊氏裡裡外外打點得不錯……這個月底,你進宮給太妃請安時,也把家裡的盛況好好和太妃說一說,讓太妃也跟着開心開心。”

這話雖然輕描淡寫,但太夫人眼角卻不禁跳動了幾下,深思一閃即逝,才又露出了那慈愛的笑。

五少夫人臉頰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縷紅暈,她淺淺地長出了一口氣,接過七娘子手中的小木盒,笑道,“其實說來,還是六弟妹當家最名正言順的。自從你過門,我就久已有了這個心思……”

竟是乾乾脆脆就坡下驢,提出了移交管家權的事。

七娘子有這個魄力,把到嘴的肉吐出來,五少夫人卻也不差,這塊肉都已經被她吞進肚子裡了,卻還是說吐就吐,半點猶豫都沒有。

平國公看向五少夫人的眼神裡,頓時就多了幾絲好感。

七娘子看在眼裡,暗暗又長出了一口氣,面上卻是做鵪鶉狀輕聲細語,“五嫂這是說哪裡話,小七也就是聽祖母和父親、母親的意思做事……”

一時間,衆人就都看向了平國公,卻是神色各異,都有思量。

平國公思忖片刻,卻笑道,“這件事還要問一問你們母親,張氏也彆着急撂挑子,先把盒子收進去再說吧。”

七娘子頓時放下心來。

剛纔那一席話聽起來就像是嘮家常,其實幾個重量級人物,都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於情於理,只要七娘子不是個白癡,許夫人多病,就該世子夫人當家,平國公自己都無法左右這麼個道理。而他也的確在七娘子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表明了進退間的分寸後,給了七娘子自己的許可——他主動讓七娘子進宮給太妃請安。

給太妃請安的,當然是許家的主母或者準主母。這點意思,五少夫人和太夫人不會聽不懂。五少夫人也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反應,她乾乾脆脆地放了手。

但接過管家權,怎麼接也是問題,只聽這句話,就知道平國公雖然欣賞五少夫人放權的利落,但對她臨陣撂擔子的事,也不是沒有不滿。終究,他還是顧念許夫人同許鳳佳這個嫡子的。他是要把交接的時機交給許夫人決定。

如果七娘子猜得不錯,許夫人肯定會要求在交接之前,清一清五少夫人理家這幾年的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