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

不過,從那之後,若胭的確乖巧,再不忿忿於言,事實上,她也沒有工夫管別人的長短了,曉蓉幾個一天幾趟的彙報爲曉萱準備嫁妝的進度,某一天,琉璃巷子的院子重新刷了牆;某一天,木器坊已經做好兩張桌子和八條凳子;某一天,繡鞋已經做了兩雙、衣裳做了三件……

若胭忙得不亦樂乎,丫頭們也跟着團團轉。

這天,曉蓉從外面回來,直奔若胭面前,嘻嘻笑道,“三奶奶,奴婢剛去了木器坊,瞧着那兩隻大櫃子已經上了漆,再晾三五天就可以挪動了。”

若胭眼神一亮,想了想,索性把曉萱也叫了過來,道,“這些日子,東西置辦得七七八八了,那些需要慢工細活的且不說,有好些是買的成品,我想着直接把東西送去琉璃巷子,左右那邊也收拾妥當,放些東西進去,也增些喜慶,你看怎樣?”

曉萱面色緋紅,聲細如蚊音,“奴婢都聽三奶奶的。”

若胭點頭,吩咐她們自去幹活,心裡也鬆口氣,她這樣安排,是爲新房增添喜慶不假,也是爲了低調的把嫁妝轉移,免叫三太太得知了不悅,卻不好讓曉萱知曉。

丫頭們且去,雲懿霆又過來了,滿面春風,脣角笑容輕柔,進門就帶來一個大大的喜訊,“許明道過來了,家中祖父派了個老家人帶着書信上京了。”

“那麼,親事算定下了?”若胭欣喜的問。

雲懿霆點頭,“嗯,如了那妮子的願了,許明道今天來就是爲了這事,很快就會納吉下聘。”

“我去告訴歸雁。”若胭喜得大喊,跳起來就往外衝,卻被他一把撈住,帶進屋裡去了,“放心,父親自然會跟她說,何必你操這個心,你這幾天爲了曉萱,連我也丟開一邊了,如今事情都安排下去,是否該安心陪我了?”

“我沒有……沒有……唔……”若胭反駁,沒說出兩個字就轉爲纏綿□□。

一覺醒來,暮色已臨,屋子裡一片朦朧,若胭軟軟的伸個懶腰,嘟囔着罵雲懿霆,探首一摸,身邊空空無人,不由的怔住,印象中他總會陪在旁邊等自己醒來,而自己,必定會粘着他不放,兩人嬉鬧好一陣子才下牀,這次倒是怪了。

困惑的穿衣下牀,初夏進來服侍,若胭問,“三爺在家麼?”

初夏答道,“三爺出門好一會了,並沒說去哪裡,只叮囑奴婢好生守着三奶奶。”

真是奇怪!

若胭皺了皺眉,覺得腹中飢餓,就先吃了些東西,直到戌時將盡,仍不見雲懿霆回來,心就不由提起,在屋裡團團轉,曉蓮忽進來稟道,“三奶奶,主子有事,今夜不能回來了,請三奶奶早些安歇。”

自若胭離家歸來數月,兩人感情漸漸升溫,重新迴歸新婚時的如漆似膠,除了去周家陪護老爺子,雲懿霆從未有過夜不歸宿,就算白天要去哪裡,也必是明言相告,今天是怎麼了?

若胭頓覺不安,忐忑一夜,輾轉難眠。

如今,若胭不再疑心他用情不專,擔憂的卻是刀劍無眼,往日種種聽聞也就罷了,半緣庵親見刺客一幕,猶自心驚,他曾說,抓得一名刺客,逼問出另有隱伏,也就是說,隨時有可能再受伏擊。

恍恍惚惚的提了一夜的心,到次日凌晨,曙光薄透時,有極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若胭倏的坐了起來,顫聲呼喊,“三爺?”

一條人影帶着涼夜的氣息轉瞬閃至牀前,將她擁在懷裡,柔聲責道,“怎麼不睡?”

“你不回來,我睡不着。”若胭撲在他胸前,雙臂環住他脖子,悶悶的道,“我醒來不見你,等你一夜不歸,音信全無,怎麼安睡?”

雲懿霆輕輕吻她,良久,低聲道,“原以爲很快就能回,後來又有事耽擱了,若胭,我……”

“受傷了?”若胭緊張的問。

“我豈會輕易受傷。”雲懿霆寵溺的撫摸她臉頰,拉開她放下,哄道,“乖,天色尚早,睡吧。”

若胭不依,攀着不肯撒手,雲懿霆心口一軟,脣角含笑,順勢一併躺下。

“三爺,你是不是……”

躺下了,若胭卻睡不着,依在他懷裡,心頭格外清明,遲疑半晌,終是忍不住輕問,問他是否依舊遊走在刀鋒之上。

雲懿霆側過身看她,背對着迷濛的晨光,輪廓分明的臉上是一片深灰的陰影,使得整張臉看上去朦朧、柔和,唯有那雙深邃明亮的眸子,如夜空中的星子,醒目、光澤流溢,只見他脣角微微翹起,呈現出一個溫柔迷人的弧度,隨後笑道,“我昨天去東宮了。”

這是解釋?抑是寬懷?

可是若胭更憂心了,齊王如今已經穩坐東宮,其他的幾個幼弟年紀都太小,在朝野毫無威望和人脈,他只需要繼續保持他的“賢能”形象,不自毀長城,天下遲早在他掌心,如此勝券在握,還有何事要雲懿霆整夜留在東宮商議?

他們又有什麼密謀?

“是不是東宮內發現暗樁?”若胭試着問,或許趙乾的舊人已經潛入東宮,試圖刺殺太子?自己腦細胞有限,能想到的就只是這些了。

雲懿霆揚眉一揚,“暗樁?若胭,你從哪裡聽說的這個詞?”

若胭頓覺心跳漏了一拍,結結巴巴的回道,“好像是聽曉萱說的。”

雲懿霆一怔,失笑,“這丫頭感念你的好,如今是什麼話都說。”

若胭緊張的全身一僵,生怕他找曉萱對質,卻聽他忽地笑了笑,轉過話題,“不過,你說的不錯,東宮內的確藏匿趙乾的舊人,他們明知趙乾已死,富貴難求,只是不甘心一敗塗地,又怕趙乾登基後追殺,索性橫了心,要除掉趙二。”

哈!竟被自己歪打正着!

若胭心底微喜,又問,“東宮侍衛都是吃閒飯的麼?難不成還要你去給太子值夜?”

“雲三會給他值夜?”雲懿霆“嗤”的一聲笑,轉眼眸光一轉,妖魅誘惑,低語如蠱,“我自然爲你值夜。”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兩個字,已是貼着她耳根,細舔細磨。

饒是天色未明,看不清通紅的臉色,若胭也感覺火辣辣的燒,伸手將他推開,低惱,“好好的說着話,不許……不許……動手動腳。”怕他再得寸進尺,忙追問,“即是如此,你在那做什麼?”

雲懿霆笑吟吟的看她,雖沒有餓狼撲食,也緊了緊胳膊,讓兩人貼得緊密無縫,“東宮侍衛巡防嚴密,況且我也早就安排了人隨身保護趙二,一般人的確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防守不如進攻,我們做了些部署,請君入甕。”

炎夏雖過,初秋仍熱,緊貼着的身體,僅隔着輕薄紗衣,幾乎能感覺到彼此肌膚的光滑,柔軟與堅實、峰壑與平原的區別。

也好,清除乾淨,方得安心。

有一瞬間,若胭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冷硬了,竟然可以平靜的認同“有些人不得不死”的道理,是近墨者黑,還是入鄉隨俗?歸根究底,應該是自己這個異世的靈魂越來越融入這個世界、這個身份了。

“那麼,是否爲太子清除了身邊的隱患,三爺就可以全身而退了?”若胭激動的問,這纔是關鍵所在。

“我曾承諾趙二,助他登基。”雲懿霆沉穆凝神,緩緩點頭,“如果計劃無誤,應該在數日之內,事情就會完結,往後,他的事,我再不過問。”

“太好了。”

若胭大喜,卻也沒忽略他話中透露的信息,“三爺爲何承諾太子?”

“爲了……報答他。”雲懿霆微微皺眉。

“太子曾有恩於三爺?”

“嗯,救命之恩。”

雲懿霆將下巴抵在她額前,輕緩的摩挲,細細感受那柔膩光滑的觸覺,目光微沉,漸漸蒙上一層觸不見底的煙霧,有深深壓抑的往事在煙霧中沉浮、忽隱忽現,“娘去世的時候,父親正征戰在外,皇上隨後便把我接進宮去,讓我陪皇子們讀書,父親回來後,皇上在加封的聖旨中同時賜婚,父親抗旨不從,皇上就以太后不捨爲由把我扣在宮中,當時朝中不少人都認爲雲家觸怒龍顏,必定難有前程,趙乾數次弄權,以太子身份想壓,我若妄動,皇上勢必遷怒於父親,若非趙二相救,我當時就死在趙乾手中,我因此許諾,必傾盡全力助他。”

鮮衣怒馬的背後原來是屈辱和忍耐,虛與委蛇的真相也只因承諾與宿怨。

周氏纔剛去世,皇上就急於賜婚,毫無疑問,是爲了牽制,據說和祥郡主只是皇族遠支,原本沒有封號,爲了賜婚才封的“和祥”,因侯爺名爲熙和,寓意“隨和呈祥”,不知道和祥郡主當時是否明白皇上的真意,現在看來,她並不在意。

若胭的心沉沉的,像從裡面生出一隻手來,毫不留情的撕碎,再揉成一團,捏在手裡,疼得快要瘋掉,她抱着他,從來沒有這麼真切的感覺,她抱着的不是以前那個遊蕩於煙花柳巷的風流公子,也不是那個冷傲視他人性命如草芥的神秘人,他原來也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自幼喪母,被權勢拿捏,幾乎喪生。

“這就難過了?”雲懿霆輕輕一笑,捧起她的臉,捏了捏她的鼻子,心裡柔軟的不堪觸摸,面上卻若無其事的笑,甚至還有些戲謔,“小女人,好了,你知道就行了,過去的事情,已經沒有意義了。”

若胭嬌嗔似的低頭,在他寬厚溫潤的掌心蹭了又蹭,帶着些鼻音,問,“那三爺後來是怎麼出宮的?”

“父親遵從了聖意,我就出宮了,不過,仍需時常入宮伴讀,此後每次父親出征,我就長住宮中。”雲懿霆笑了笑,“也得益於多年的伴讀,我跟着皇子們學了不少東西,正統治國之學就不必說了,其他的,也都有所體會。”

雲懿霆沒有明說,若胭也猜得出來,想來很多陰謀詭道也都效仿宮廷。

大概侯爺也是爲了雲懿霆才屈服這門親事把和祥郡主娶進門,卻不知他是否清楚自己的兒子在宮中受過的委屈以及小小年紀就許下的承諾。

“外祖父他……”

“娘去世,對外祖父打擊很大,當時就大病了一場。”雲懿霆順勢將她臉頰掬在掌心,薄繭如細砂,溫和而堅定,“皇上賜婚,就是爲了防止周雲兩家同氣連枝,才離間外祖父與父親,使外祖父誤會父親薄情寡恩,確實,這個目的達到了,很長一段時間,外祖父都嚴禁父親踏入周府半步。”

若胭默默無語,不再問了,朝廷爲了平衡時局,會主動介入,做出賜婚、拆散之事,不足爲奇,歷朝歷代都會出現,只是沒想到,自己身邊就會存有例子,不過,看起來,皇上這一招效果不太好,起碼,效果不長久,如今周府與雲府看不上的確不太親近,除了雲家兄妹時而往返,侯爺很少登門,但是,當週老爺子病重,侯爺依舊夜夜榻前伺候,而且,週二爺和雲歸瑤還訂了親,這兩家,仍沒有如皇上的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