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別

天剛露白,一輛馬車緩緩從侯府側門駛出,直奔半緣庵。

山風低昂,鳥棲林樹,唯有濃厚的山霧籠罩四野,空氣中流溢着清涼的花草香。

跪在殿前,若胭雙手合十,卻沒有祈禱,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祈禱的了,緣聚緣散,情起情滅,冥冥之中早有註定,上天讓我死而復生來到這個世界,大約就是讓我來歷經這一段早已寫好結局的故事,你是我的一場生死夢,而我,不過是你浪跡花叢時不經意的回眸與錯身而過。

初夏和曉萱、曉蓉跟在身後,曉蓮被留在瑾之,若胭告訴她,今天莊子裡會來人送東西,別人恐都不中用,還是你在這等着,務必要將帳目和貨物清點好才妥。

曉蓮,你安心等着,永遠也等不到人來。

“哎呀,我如今越發的忘事了,曉萱,你腳程快,快回去瑾之一趟,我將那天從和晟寶莊挑的一尊玉彌勒忘了帶來開光,就放在妝臺的檀木匣子裡,你速去,我就在此等你。”

曉萱一怔,不錯,當日若胭的確挑了一尊玉彌勒,說是要送給主子的,這自然是件大事,不及多想,立即應下,轉身返回。

若胭目送她出門,起身對初夏和曉蓉道,“我要進禪室打坐誦經了,約摸兩個時辰才能出來,你們倆只管自去玩耍,佛門淨地,無需多慮。”

“是,三奶奶。”兩人恭恭敬敬的應着,初夏轉身就走,要拉了曉蓉去後院看松樹,曉蓉卻不肯走,只守在禪房門口。

不想若胭剛進去,不過片刻又出來,急道,“阿彌陀佛,曉蓉,你速去追上曉萱,順便將書房裡那套《金剛經》拿來,我記得是第三排第二行第七格,那是我新抄的,切莫拿錯了。”

“那,奴婢走了,三奶奶您……”曉蓉不安的道。

若胭笑道,“我要打坐誦經兩個時辰呢,你只管去,也莫跑得急了太累着,兩個時辰能回來即可,我讓普安師太給你留着齋飯。”

既如此說,曉蓉就點點頭,匆匆離去。

“去告訴普安師太,我去山谷裡賞花了,晚些便回,若是我的兩個丫頭回來找我,叫她們在此等我回來便是。”若胭回身叮囑屋裡的小尼,與初夏相視一眼,飄然而去。

山谷之中,一輛乍一眼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四轅馬車,靜悄悄的停在一株闊大高挺的松樹下,兩條纖細的人影直奔過去,飛快的跳上車,揚鞭離去,很快就消失在山谷濃霧中。

馬車後面,火紅的太陽破雲而出,將滿山的霧靄映照得粉紅嬌羞,大片的月季花在霧氣中妖冶盛放,如仙如妖,像極了雲懿霆的面容,只需看一眼,就會忘記自我。

一年前,我在半緣庵遇上你,猶如飛蛾撲火,一年後,我還從半緣庵離去,從此陌路天涯。

曉萱飛奔入城,一路直衝回瑾之,迎春和丁香尚未起身,三奶奶對下人極爲縱容,每月都有輪休假期不說,只要沒有活計,任吃任睡任玩耍,都不管束的,縱得這些個十幾歲的妮子們都跟個千金小姐似得,知道三奶奶今兒不在府上,無事可做,都賴在牀上昏睡。

佟大娘正捧着匣子準備出門,見曉萱詫而復返,詫道,“曉萱姑娘怎麼回來了?”

“三奶奶讓奴婢取些東西。”曉萱來不及多解釋,匆匆進屋,按照若胭的指示開衣櫃尋找,卻翻遍了也沒找到,不覺詫異,莫不是三奶奶記錯了地方?可三奶奶從不是個丟三落四的人啊,只急得四處翻找。

佟大娘微微蹙眉,折身跟去,見曉萱滿屋亂竄,不禁疑問,“怎麼,竟是找不到三奶奶要的東西?”

“正是,奴婢應當沒有記錯三奶奶的話,就在衣櫃裡的,偏偏找不到。”曉萱開始不安,隱隱心慌,忽見牀頭帳幔後露出一方紅漆盒來,搶步過去,只見一件衣裳隨意搭在牀頭,與帳幔渾然一體,下面高高鼓起,若不細看,斷看不出異常,許是自己剛纔胡亂翻找,碰到了帳幔,恰好露出紅盒一角,忙喜不自禁的拿過來,心想三奶奶原來這樣在意,竟放在枕頭陪伴,也可見一番癡心了。

“可是找到了?”佟大娘也跟着鬆口氣,又提醒一句,“可別再拿錯了,這麼上山下山的跑一趟,半天就過去了,可不容易。”

曉萱笑道,“大娘說的是。”說着話就將盒子打開,卻愣住了。

裡面並沒有什麼玉彌勒,而是七七八八的放了好幾樣東西,偏偏這幾樣東西,讓曉萱瞬間就癱軟在地。

一塊玉璧,潤白無暇。

一方玉玦,斷口錚冽。

一封信,壓在最下面。

佟大娘大驚失色,快步上前扶住,曉萱卻突然彈身躍起來,瘋了似的衝了出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玉璧是主子贈與三奶奶的定情之物,一年前自己親手送去梅府,交到三奶奶手上,從那之後,再沒離過三奶奶的身;玉玦是前幾天自己陪三奶奶去和晟寶莊爲主子挑選生辰禮物時一起帶回來的,如今才知,玉彌勒根本只是個掩人耳目的道具,玉玦纔是三奶奶要送的禮物呢,玦者,訣別也,這是與君相訣之意;書信,亦不必多言了。

自己千防萬防,恨不得眼也不眨,仍是出了這天大的紕漏,讓三奶奶從眼皮子底下離開。

“曉萱,三奶奶讓你再記得拿《金剛經》……”曉蓉正好進門,兩人險些相撞,曉蓉見她往外跑,一把拉住。

“怎麼回事?”曉蓮從存壽堂請安回來,驚愕的看着兩人。

曉萱快要哭出來,“三奶奶走了,真的走了。”不等兩人反應過來,猛然想起一件事,轉身就往書房跑。

曉蓮變了臉,恍然明白,讓我等莊子裡的人是假的。

曉蓉緊隨在後,慘白了臉,“我也被騙了,說什麼《金剛經》呢,曉萱,你這是做什麼?”

曉萱回身吩咐,“你們倆立即趕回半緣庵,沿途覆山尋找。”說着話的工夫,從紙簍裡找出一張墨漬斑斑的廢紙,試圖將揉成一團的紙小心展開,奈何被墨汁粘得緊,根本分不開,連字也看不見了,正要頹然放棄,忽在紙的一角上隱約辨出一個“楊”字來。

楊?曉萱皺皺眉,來不及細想,抱了紅盒,閃身就彈了出去,原來這些日子的談笑自若俱是裝出來的,不過是要我們幾個放鬆警惕,看來三奶奶是真的傷透了心,纔不惜僞裝自己做一場戲,非走不可。

佟大娘始終一語不發,面色沉肅悲涼,十指緊扣着懷裡的匣子,心知自己也不必去古井衚衕了,這匣子裡的東西,送不得。

三奶奶,老婦活了這大半輩子,見識了各色各樣的女子,卻是沒想到還有你這樣的。

牀頭,木盒拿開後,下面還壓着一本冊子,是三奶奶嫁妝清單,連帶着莊子鋪子的地契房契和陪嫁下人的賣身契,她什麼都沒帶走,孑然一身。

雲懿霆站在陽光下,萬道金光照耀,卻是透身冰冷,掌心緊攥着兩玉一信,她若離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意義。

梅若胭,果真徹底放手,當初被打得遍身是傷也不曾鬆開玉璧,今日歸還與我?

玉玦欲絕,我若不肯,你永遠逃不出我掌心。

“即刻傳我令,方圓百里之內,掘地三尺,搜!”

楊總管站在墳前,平靜的望向南方,前路漫漫,樹木葳蕤,時有飛鳥起落,唯不見人,目光黯下,長長的嘆口氣,低喃道,“太太,楊某也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只是不忍二小姐重蹈覆轍,走一條與您一樣的路,二小姐比您有勇氣,楊某隻能成全。”

一點寒芒閃動,尚不及反應,劍尖就抵在他喉間,雲懿霆站在他面前,整個人就是另一柄劍,戾芒暴漲,觸之即死。

“說,若胭在哪!”

楊總管苦笑一聲,“雲三爺,你來晚了,這時候,二小姐應該已經離京百里之外了。”

大好的晴空,驟然滾過驚雷,天,毫無徵兆的暗了下來。

一騎如電,向南疾馳。

胸口那封已經簽字壓印的和離書像淬毒的匕首,不偏不倚就紮在他心口,痛得他撕心裂肺。

“君好遊戲紅塵,妾偏貪心求相守,心志相異,何苦強求。昨天情生皆如夢,一朝幻滅似輪迴,心死,情殤,緣盡,人去,不復念。”

一輛樸素無華的四轅馬車沿着官道一路往南,若胭挺直着背脊,坐得僵硬端正,目無聚焦的看着飄來晃去的車簾,隱約可見道旁飛快後退的樹木、房舍,我已經離開京州了,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留在那裡,一身無羈,往後的梅若胭再不會傷心難過了呢。

母親,我會守着您,哪裡也不去,誰也不想,讓心一直空空的,空着就不會有牽掛、不會有傷害了。

可是,明明已經騰空的心,爲什麼還會痛?

越來越痛,像無形中一條絲線,一端系在心尖,另一端,不知系在哪裡,反正隨着車轅的滾動,絲線拉扯的越來越緊,痛得她忍不住要喊叫,汗水和着淚水一起滾落,胃也跟着翻騰起來,昨天吃的食物都涌上來,一波一波的衝擊到嗓子眼,想要嘔吐。

“初夏,停車。”若胭捂着嘴喊。

初夏急問,“三奶奶,您怎麼了?”停車掀簾來看,若胭已經撇開她跳下車,哇的吐起來,“初夏,我好像暈車了。”

初夏慌亂的給她擦嘴,一手扶臂,一手拍背,安慰道,“再往南走不遠,應該就有鎮子,到了那裡,我們休息休息。”

再往南走?若胭喘口氣,四下看看,突然搖了搖頭,又爬上馬車,打開隨身攜帶的小匣子,開始擺弄那些胭脂水粉,初夏大感不解,“三奶奶,您這是做什麼?”要在馬車上化妝?

若胭朝她招手,然後自己已經開始描眉塗腮,“初夏,掉頭往東,繞走水路。”

初夏呆呆的看着她。

“主子,無消息。”

“主子,無消息。”

接二連三的信報傳來,雲懿霆勒馬於道中,幾乎絕望的仰天長嘯,憑自己鋪開的一張網,早已將從京州網蜀中的所有官道與小道全部兜住,生見人,死有屍,手無縛雞之力的主僕二人怎會憑空消失?他摸了摸胸口,玉和信都在,尤其那封和離信快要逼他發狂,和離,和離,雲懿霆絕不和離!生死都只有你一人!電光火石間,他想起杜氏臨死前的一句話“當年,祖父憤然辭官,當時便將財物散盡、家僕盡驅,一家人南下,只是不願侯爺追上,纔有意棄官道改小徑,背道往東走水路,入了長江才換船逆行進蜀的……”猛然驚醒,調轉馬頭,疾馳電掣。

暮色低沉,半天的烏雲壓在江面,連個波浪也翻不起來,稀稀落落的雨點開始往下掉。

江邊的碼頭,人來人往,三教九流,皆穿梭於此,擺攤的貨郎們張羅着收拾回家。

一艘客船停在岸邊,三兩個搭船的人不緊不慢的踩着踏板,要上船不上船,來回磨蹭,一個船工催了兩聲,皺着眉頭到船尾解纜,氣惱的喲喝,“客家要上船就快些了,要下雨了呢,不等了不等了,掙得幾個算幾個了。”

聽他這樣說,客人們才利索的往船上跑。

馬蹄聲急至,雲懿霆翻身下馬,足尖一點就掠上船板,四處尋找,傍晚的生意不太好,客房都是空的,不過寥寥幾人,一眼就看盡,不見熟悉的身影,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在船工的追問聲中又躍上岸去,不妨兩個又老又醜的婦嫗塗脂抹粉的相攜奔來,險些撞上,低着頭匆匆避過,攙扶着登船入倉。

再回首,船工一聲喲嗬,船正離岸。

雲懿霆微微蹙眉,站在岸邊舉目四望,天色漸暗,不見滯留的行人,又急匆匆上馬,沿岸尋找。

不知爲何,忽覺心口一擰,恍惚心臟突然竄出來跌進江中,沒來由的扭頭就去看漸行漸遠的客船,眼前驀然閃過若胭在妝臺前塗抹出的一張大花臉,狂叫一聲,促馬如飛,瞬間就到江邊,緊接着,身如離弦之箭,從馬背一竄江面,踏水如飛。

一時大意,險些與你錯過,再見到你,永不許你沾染半點脂粉。

若胭擡起臉,虛軟的喘着氣,掛着滿臉的淚水,一上船就吐得眼淚橫流,所有內臟都擰成了一團,臉上那些胭脂早已糊的不成模樣,初夏打了水來,若胭立即將頭埋在水裡,胡亂的將妝卸掉,嘩的露出水面,看着被染得五顏六色的水,突然捂着臉哭起來,“初夏,我覺得自己換掉了一張臉,也換掉了心。”

初夏用帕子擦去她滿臉的水漬,低聲道,“三奶奶,剛纔……那是三爺……奴婢險些叫出聲。”

“我知道,我知道,”若胭捂着帕子哭,蹲在地上,將心臟緊緊包裹,“不要再提他,不要再提。”我這一天的車馬狂奔,心都被顛得七零八落,可是每個碎片都是一個人的樣子。

不是早就習慣了嗎?不是早就絕望了嗎?爲什麼心痛會不止不休?爲什麼每次想到他都幾欲崩潰?

梅若胭,當斷不斷,終生如囚,當初你不顧一切的撲向他,就該明白,一旦幻滅,再無退路,如今你已走到盡頭。

“啊,快看,有人度水——飛過來了——”甲板上有人喊。

若胭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驚呼聲起,似乎有人躍上船,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麼,“躲起來。”甩手將帕子覆在初夏臉上,自己奪門而出,欲往底倉跑。

“若胭!”

多麼熟悉的聲音,溫柔、妖嬈勾魂,帶着急切。

若胭倏的打了個顫,拔腿就跑,繞着船艙就跑,不要回頭,梅若胭,不要回頭,回頭就是地獄。

“若胭!”

若胭拼命的跑,慌亂中找不到底倉的入口,像只無頭蒼蠅,卻一擡頭,就看見他站在面前,眸子像兩簇火焰,倏的將整個大船都燃燒起來,他就站在那裡,身體似乎微微顫抖,卻目不轉睛的盯着她,輕輕的呼喚,“若胭,若胭……”慢慢走過來。

眼睛一眨,淚水就不受控制的奔涌出來,心臟突然像點燃了炸彈,“嘭”的炸成粉碎,那些連日來擠壓在心底的傷心與委屈就如同逃獄的囚犯,一下子竄進胃裡,擠得胃生疼,她忍不住低低的□□一聲彎下腰,乾嘔一聲,忙用手捂住。

“你……”雲懿霆吃了一驚,閃身就上前。

“別過來!”若胭突然跳起來就後跑,抑制不住哭起來,“三爺,你放過我吧,我做不到大方嫺淑,我也不想要一個不完整的你,你已經背棄承諾,去過你喜歡的生活,就放過我吧,我把一切都給了你,已經一無所有了。”

雲懿霆竭力平復激動,儘可能輕輕的道,“沒有,若胭,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信我……”

“不,我不信你了,當你一次次的走開,我已經絕望了,我情願放棄所有、放棄你,只求不再過那暗無天日的日子了。”若胭哭得歇斯底里,不斷的後退,她已經激動的發狂,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卻又緩緩崩塌,絕望與掙扎的矛盾在撕扯着她,讓她快要神經錯亂。

往昔的點點滴滴,甜蜜或是傷心、牽掛或是喜悅……剎那間都撲騰着涌進腦海,她尖叫一聲,抓緊桅杆,然後軟軟的蹲下來,思維已經凌亂,像陷入絕境,在亂哄哄之中怎麼也找不到缺口,神經繃斷,就在一瞬間。

“若胭,往後我會守着你……”

雲懿霆已再忍不住,一步上前,將她拉在懷中。

熟悉又陌生的觸覺像觸電一樣擊中若胭,眼前驀地閃過雲懿霆轉身離去的一幕,守着我?當我守着你的時候,你是如何一次次轉身?你想走就走,無視我傷心欲絕,待我心如死灰,卻又回來,何以認定我會永遠等你?羞辱、悲憤、絕望之情疾衝於頂,猛然使盡全力,將他推開兩步,轉身跳下了船。

倏的,數道寒光破空而來,夾閃電之勢,直逼兩人。

於此同時,岸邊幾道人影晃動,錚鳴之聲立起,血光飛濺。

“若胭!”雲懿霆雙瞳驟然冰寒,回身拂袖掃落點點寒光,毫不猶豫撲上去,一束裙角堪堪從指尖滑落,接連着兩束水花濺起,很快消於平靜。

雨點密密的打下來,霹靂啪嗒的擊碎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