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與十幾名騎士組成的隊伍很快便已經到達了這個紛亂的場地。
隨着一聲尖銳的哨音響起,護衛們的坐騎與馬車的四匹駿馬便已經齊齊止步,騎士身上那整潔的鎧甲反射着夕陽的光線,帶着一些純金的紅黃色澤。英武不凡的氣勢讓倒黴的城衛軍們更顯得雞飛狗跳。所有人!肅靜!你們,跪下迎接傑拉德·巴斯克特·菲爾德侯爵閣下!前導騎士高聲喝道,也給了這些倒黴蛋一個整理的機會,所有能動彈的傢伙們紛紛爬到一邊,將中央的路面讓了出來,而無關的百姓大多在那輛馬車到來之前就已經溜之大吉。
康斯坦丁皺了皺眉頭,撤下了手中彎刀。那輛極盡奢華的白色馬車上的那個徽記,以及對方報出的名字似乎有些印象,但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地方見過了。
金馬的城衛軍隊長卻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的喜上眉梢,他衝向那輛馬車,然後又在那一圈騎士的目光之中訕訕止步,轉到了那位領路的希爾達男爵馬前。用一個端正的姿勢敬禮……然後急急惶惶的拋出了一連串的話……儘管壓低了聲音,但是那種無法抑制勁頭還是讓幾個詞兒,“”諸如“幫助,麻煩,奉命……”之類的漏到了周圍的空氣中。
只是,希爾羅卻並沒有什麼心情搭理這個向自己倒出大股苦水的同夥,他的目光此刻全都集中在那輛白色馬車打開的車門上——帝國內勤大臣,傑拉德·巴斯克特·菲爾德侯爵,自己的舅父,正在緩步走出,只是那張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面具臉孔上已經佈滿了笑容,他整個人的氣質似乎也隨着變得和藹而親切……男爵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感覺自己彷彿頭一回見到這位老人。
雖然兩個都是男爵的爵銜,但是希爾羅可不是眼前這個白癡的三等男爵,他皺起了眉頭,心中的某個部分,在不停的警告着年輕的男爵——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顯然有什麼危險已經逼近了……自己是在搬救兵的路上便碰上了急匆匆趕來的舅父大人,顯然對方不可能是主動來給他當救兵的。再聯繫到這個表情……
“久疏問候……親愛的康……”老人和藹的笑容越發燦爛,他跳下馬車,舉起手做出一個貴族之間常用的禮節,視線集中在場地中那個矮小的身影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因爲這個動作而掉落在地面上的幾十副下巴。
不過這個問候並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打斷了——一陣馬車飛馳的車輪聲和馬蹄聲將之淹沒其中,就在內勤大臣下車的同時,城門的方向又衝出了一輛馬車,而就是這一句話的時間,那輛馬車已經穿過了幾百碼的距離,來到了這個圈子的外邊!
漆黑的馬車車廂並沒有侯爵大人的那樣華麗,相比較起來,似乎是由於使用的時間較長,這輛馬車的漆面甚至都喪失了一些光澤,在海頓貴族的座駕中,可以用樸素來形容,甚至可以說,樸素的……看上去有些落魄……
只是當兩輛車平列在一起的時候——或者說當這輛車與任何車架並列時,它都能夠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這不僅是因爲拉車的那兩匹漆黑的,健壯的,彷彿魔獸一般的高大駿馬,也是因爲那個毫不起眼的車身上,碩大的獅鷲盾徽!
這輛馬車不需要裝飾,因爲,這盾徽就是最好的裝飾,任何華貴的花邊和金飾,在那隻魔獸面前都不過是一些礙眼的擺設而已。
一如側向周圍護衛的騎士——儘管城衛軍的鎧甲光潔如鏡,儘管他們鮮衣怒馬,英武不凡,但是在那名跟隨在黑色馬車身側的黑色騎士面前,十幾人的氣勢幾乎被壓縮的蹤影皆無……就像是一羣身在鷹隼身邊的雛雞,即使如何嘰嘰喳喳,他們也不過是作爲食物的卑微存在。
他的全身都包裹在那件黑沉沉的甲冑之中,甚至騎着的馬匹也是一樣的漆黑,只有頭盔的縫隙之間,那彷彿自主散發着紅光的瞳孔,將殺意和威壓不住的向周圍散發開去,即使沒有跟着雙眼睛對視,即使相距如此遙遠,也似乎同樣可以感受到那冰冷而鋒銳的目光。
“康斯坦丁少爺……”
騎士跳下馬,向那個場地中的矮小身影謙卑的俯下身體:“請恕我們迎接來遲……”
於是所有人目光在這瞬間再次集中到了那個一身毫不起眼的裝束的少年身上,不過不再是由於好奇,而是發自內心的驚訝——裝傻這事,如果幹的好,就叫大智若愚;木訥這事,如果幹的好,就叫深沉。可惜,康斯坦丁似乎並沒有把握好其中的平衡。
在平民的印象中,一個公爵的兒子,哦,應該說所有的貴族少年,至少都應該是希爾羅男爵這樣的,優雅,高傲,華麗……總之是一切榮耀的代名詞,即使他只是個少年也是一樣,但是眼前這個傢伙卻完全破壞了這種觀念……身上古怪而陳舊的裝束暫且不論,長相沒有那種讓人虎軀一震的氣勢也擱到一邊,關鍵是,貴族們那種滲透在骨子裡的高傲與優雅,在這個人身上完全無法窺到半分。
康斯坦丁搖了搖頭,“你們幾個,跟着我的馬車……”他低聲吩咐了一聲幾個剛剛跟自己談妥了價格傭兵,然後朝着來迎接自己的馬車走去……心裡卻在盤算着這一幕日後傳揚出去,會不會被老管家或者是公爵大人斥責爲給康納利維斯家的榮譽抹了黑。
看着那個準備離開的少年,侯爵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的情緒表現出來,老人只是向前走了兩步,舉起手來,扇了下馬侍立在他身邊的希爾羅一個耳光。
噼啪的皮肉撞擊聲,很響亮……
希爾羅的身體趔趄了一下,英俊的臉上開始迅速的充血,他下意識的捂着腮,然後不可思議地瞪着面前的舅父,驚訝於這個老人爲何會有如此大的力量,也驚訝於對方爲何這麼做……
但是他沒有想明白,因爲對方已經翻過手來,又是沉默地狠狠地扇了下去,這一記耳光比先前那記更加響亮,更加沉重。讓年輕人腦中的思想也被一片空白取代!
老人卻完全沒有停滯的意思。
劈劈啪啪,清脆的聲音一下一下,接連不斷的響着,到第八個耳光打過,希爾羅悶哼了一聲,向後退了一步,一絲鮮血從嘴角沁出,滴落在他胸前雪白的花邊上,他張了張嘴,準備掙扎着說些什麼,卻被侯爵眼中寒冰一般眼神震懾住!只能空空的開合了幾下嘴巴,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康納利維斯子爵大人……實在是非常的抱歉,讓您看到了一些笑話……”傑拉德侯爵停下手,轉過身,微笑着走上前,向停下了腳步的少年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這裡實在是太過喧鬧,您看您是否願意移駕一談?”
一談?談什麼?這裡的事情不是已經接近尾聲了麼?少年心中一動,他已經記起了面前這個老傢伙的來歷……還有細節上的不少問題,少年的視線掃過對方的面孔——自己讓沃爾特先行一步帶着證據前往有關所在,而算算時間,那麼這一衆人的來意。似乎也就清楚了一大半。
不過這也讓少年的表情嚴肅了一些,他實在是不想跟這些油滑的老傢伙們有什麼交集——按照他原本的打算,只要全都推給沃爾特去辦就好,但是現在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幫傢伙的敏感性,他們竟然在第一時間就已經反應過來了!
“哦……哦,當然,當然,這裡的事情一定要做出一個合適的處理……”少年的猶豫,讓老侯爵的表情微不可查的僵硬了一下,然後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爽朗:“城衛軍的隊伍過於龐大,難免混雜了些許不良分子……對於這種敗類,我們一向是絕不姑息的,只不過這種寡廉鮮恥之輩就像牆根裡的蘑菇一般總是除不盡絕,只要有些雨水……”
一些輕微的撞擊聲在周圍響起。輕微的就像是……牙齒之間的撞擊聲。
想到不久之前,所有人還在對這樣一個人肆意辱罵和嘲諷,甚至兵刃相向,所有人便全都無法制止身體的那種劇烈的顫抖,他們粗重的喘息着,但是卻無法抑制住血液被從面孔上抽離,大量的汗水粘膩膩的貼在背上,溼冷的彷彿死人的皮膚,幾個比較膽小的傢伙乾脆已經癱倒在地上,幸虧對方之前的法術已經讓他們從馬上摔了下來,否則的話,這裡恐怕會有幾個因爲墜馬而摔斷了脖子的可憐人。他們幾乎不必想象,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下場,有的人已經忍不住開始低聲啜泣,甚至有一絲騷臭的氣味開始在周圍的空氣中彌散。
只有他們的隊長相對安靜些……當侯爵喊出那聲康納利維斯子爵大人的時候,金毛的城管就已經一頭栽倒,裡說的進入了昏迷狀態,除了倒在地上的姿勢難看了一些,倒是沒有了什麼丟臉的機會。
但是他們的災難纔剛剛開始。
老人微笑着將視線轉向他馬車邊的首席騎士。“查爾斯,你身爲城衛軍千人長,自然知道如何對付這樣的渣滓吧?”
“是的,侯爵大人,欺壓平民,處重擅權,按城衛軍十七戒律第二條款,應處以斬首之刑!”騎士朗聲迴應道,然後錚的一聲輕響,他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騎士劍,接着隨着他揚手的動作,乎的一聲空氣震顫響起!單薄的騎士劍已經深深地嵌入了地面,並將碎石路面上斬出了一個三呎多長的裂口!
鮮血噴泉般散開,原本昏倒在地的那個金毛轉眼之間已經是身首異處!
康斯坦丁的眉頭跳動了一下,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沒有接觸過死亡的平頭百姓,對於幾次剝奪他人的生命的體驗,他不會覺得很恐怖,甚至會很平靜。但康斯坦丁知道自己不會陶醉在殺人的過程之中,他受到的教育,以及這來之不易的重生機會,已經讓他成爲一個根深蒂固的珍惜生命的人,這個傢伙雖然確實有取死之道,但是一個人就這樣死在他眼前,這種事情他大概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適應。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這個世界的規則便是如此,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還有,希爾羅男爵!”老人轉向了自己的一方的隊伍,招手喚過二代貴族的騎士……
舅舅,這個……年輕的男爵發出了一個含混的嚅囁,現在的局勢早就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實際上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就算是一個普通的子爵也已經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更何況眼前的這個看起來只有他一半年紀的小鬼,就是那個康斯坦丁……擁有着貴族,皇親,法師以及軍閥四種身份的聚合體,這樣的一個人恐怕即使是他的舅父也不能望其項背,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的舅舅爲了取悅他,可以輕易地殺掉自己這個沒有什麼交集的外甥。
“希爾羅男爵之前的舉動確實有些違背了原則,不過我想這只是源自於一個年輕人報效國家的衝動,只不過他顯然沒有什麼反間諜的經驗,認錯了人而已……康斯坦丁子爵閣下,你看處以禁足半年進行反省的處罰,是否合適?”老人請求的語氣平和中正,就彷彿二代貴族不過是個踢球時不小心打碎了別人家玻璃的小屁孩。
“自己家的人就禁足,手下就毫不猶豫的幹掉……這傢伙的如意算盤打得倒是很到位啊……”靈魂護符上的菱形痕跡收縮了一下,巫妖發出了一個短促的嗤笑。
康斯坦丁自然沒有興趣嘲諷這些貴族間的小把戲——眼前這個傢伙既然能夠被人推到前臺,自然就是個全身抹滿了棕櫚油的老狐狸,但是不得不說這苦肉計,丟卒保車和顛倒是非的策略用的非常熟稔,幾句話之間,責任已經全部丟到了城衛軍制度上面,小部分責任又加上了一個誤會的頭銜,再加上先打了一頓耳光,當時殺了那個倒黴的替罪羊,現在他如果在不依不饒,顯然就顯得太過於小肚雞腸了。
但是,就這樣放了他?似乎不能平和心緒。
“這樣的小事情經常會發生,遙遠的東方大陸有一句俗語,人類不是愛剌,也不是蓋丁,因此沒有完全不犯錯的……只要真心悔改,作出補償,那麼錯誤就不稱之爲錯誤了……我這樣的一個術士,對於大多數的東西都是不會在乎的……”
康斯坦丁輕鬆地敘述道,卻似乎不經意的加重了‘補償’與‘術士’這幾個詞兒的音律。然後他便笑呵呵地轉過頭,望着這位並不比任何一頭老狐狸遜色多少的內勤大臣臉上那個僵硬的微笑。
侯爵的臉上保持着一個少許僵硬的微笑,瞳孔卻在層層收縮,少年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很容易收買,只要你拿出誠意來就夠了。而這個誠意……只要仔細想一下,就可以清楚是什麼。
銀礦雖然可以算作是實實在在的錢幣,但是在康納利維斯家的長子看來也沒有什麼吸引力,但是秘銀卻是魔法師們常用的原料,這種輕而堅硬的金屬還帶有着魔法親和的效果,因此在材料中算得上高檔貨色,每一塊提純的秘銀甚至都可以賣出二十倍重的純黃金的價格。
如此的一根大竹槓送到了身邊,如果不狠狠地敲上一筆的話,又怎麼對得起剛纔的那個賣力的演出?
“這個,我需要考慮一下……”侯爵大人的僵硬持續了一瞬,然後發出了一個乾澀的聲音。
“很痛麼……”黑色的馬車絕塵而去,帶着帝國內勤大臣頭銜的老人卻只是靜靜地站立在馬車前,良久之後,他才轉過身來,瞟了一眼臉頰紅腫的外甥。
年輕人沉默不語,老人卻發出了一聲冷笑:“你的運氣算是不錯,碰上的只是個小鬼,他的腦筋雖然足夠狡詐,也足夠貪婪,但是還不夠狠,如果換了是我,你的性命未必能夠保得住。”
“不服氣是嗎?不過也不錯……這一切你遲早會經歷,現在雖然早了點,可也不算是太早。”老人轉過身登上馬車,將一番話拋給沉默的親眷:“只不過是個小小事件,不過你也應該從中吸取足夠的教訓……你的決斷力還算是不錯,做事也足夠機敏,如果你沒有跑回來搬救兵,說不定也和那個廢物的下場一樣……好好記得那些疼痛吧,然後,多花些時間來認識這個海頓城之中真正足夠攪動風雲的大人物們。這樣,也許你纔有實現你心中的願望的一天。”
“是的……”男爵低聲開口道。
然後。他就聽到老人平淡,卻又冰冷徹骨的命令:“查爾斯,參與者全部殺掉……另外,通知‘它們’,如果找到機會,最好把那幾個冒險者幹掉!不過切記不要打草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