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詞彙的聲音在開始的時候彷彿一根細針,無孔不入的越過每一個人的耳膜,狠狠地刺入腦海的中央,緊接着在那裡似乎又變成了神聖祭典上三神神殿的大鐘的轟鳴,隆隆的炸裂……那每一聲嘶吼,嚎叫,吶喊,呻吟……都飽含着的恐懼,不滿,還有慾望,像極了人們臨死前的嘶嚎……像是在極限中把自己所有的生命和精神逼出來的聲音,靈魂的聲音。
從沒有人想過,聲音會讓人感受到如此的痛苦……因爲這些聲音不只是在頭腦裡迴盪,好像也衝入了身體每一處最細小的角落,它們在嘶吼,在呼喊,在期盼着共鳴。
時間過了多久?一瞬,一個呼吸,還是一個沙漏的刻度?已經無法計算了,這種痛苦即使只是一彈指,也彷彿是永恆一般漫長……
“靠!這幫瘋子……”
終於,另外的聲音摻和進了這聲音之中,那是一個低聲的咒罵……可是卻彷彿天籟一般的悅耳,隨着這個不大的聲音的混合,可怕的滲入人心的呼號在下一刻消失了,傭兵們也隨之從那種恐怖的負面情緒之中解脫出來。
所有人顫抖着,然後聽到了屬於自己的聲音……沉重的喘息聲——他們伏跪蜷縮於地,大口的呼吸着,雖然吸進喉嚨的空氣中混雜着石粉的乾澀和硫磺火焰的刺鼻氣味兒,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但空氣流經肺葉時,那種沁入心脾的輕鬆卻讓他們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恐懼感受的餘波緩緩退去,對於身體的操控感終於變得清晰起來,人們終於慢慢想起他們之前的處境……勉力的開始指揮幾乎失去了感知的肢體,然後,他們注意到視線遠端,那可怕的黑暗顏色……那彷彿燭光下的陰影般不住的晃動着,又有點像是清晨霧氣一樣蒸騰的黑暗……
不,那種比喻實在是太過輕鬆……所有人在接下來得出了幾近相同的結論——那些黑色的煙霧……或者說,事實上應該是一種純正的黑暗,能夠將視線中所有的,甚至光亮都吸收進去的,無數的恐怖氣息的集合物……殺氣,憤怒,恐怖等等氣息組成的黑色海洋,正在緩慢,卻又堅定地從那個金屬的物體上向着大殿的另外一側延伸……
在那黑暗之中,癱倒在那裡的一具具的德蘭騎士們的屍體正在被逐漸吞噬……
準確的說,從那微微抖動的身體來看,他們應該還擁有生命,但是當黑暗的邊緣侵蝕到他們的剎那,無數灰綠色的人影從那些在地面上兀自微微掙扎的身體上面浮現……或者準確的說,他們是被那些黑色的霧氣抽離出來——絲絲的迷霧組成了尖銳的絲線,將一個個與人類無異,只是呈現出濃綠色的影子狠狠地拉扯着,甚至那些影子的臉都被如同面具般拉長,眼白高高地翻起,嘴巴張到了極限……他們似乎在掙扎,但最終卻只能無力的被黑暗吞噬殆盡。
“那是什麼東西?”依仗着多年冒險中鍛煉出的精力,克魯澤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了身,些微的環顧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注意到,自己殘餘的幾個弟兄都還健在……雖然他們精疲力竭的樣子看上去並不是那麼健康。
“所以說菜鳥就是菜鳥啊……連實體化的靈魂也沒有見過麼?”本來本能一般的疑問得到了一句迴應,但那彷彿在耳朵裡面響起的陰森聲音,讓克魯澤不由得反射式的一把抓過了身邊一把不知誰扔下的短刀!於是這個無力的戒備動作又換來了一陣嘶啞嘲諷的笑聲。
“好好看着吧沒用的傢伙,這也許是你這輩子最爲奇妙的體驗……等到你死了之後一兩百年,這經歷說不定能讓你找到幾個美麗的女幽靈做伴。順便告訴你一個有用的小竅門……想要討好那些女幽靈,沒有什麼比驚險的經歷更好用的了,只要你有那麼一點點言辭上的技巧,就可以讓她們高潮連連的……當然,你也只能用這個方法讓她們感到興奮,因爲那時候,你的身體連同那玩意兒都爛得連渣滓都不剩啦!”
從那個嘶啞的語氣,傭兵終於判斷出那應該就是剛纔那個浮在空中的小個子——此刻那個包裹在一件破爛黑袍中,矮小的影子就站在他身邊不遠……只是克魯澤隨即抽了一口冷氣——接近的距離和剛剛被女法師點亮的舞光術讓他注意到,對方兜帽下那金色的,彷彿骷髏一般的面孔,微微開闔的下頜似乎是在露出一個笑容,但參差的獠牙卻讓這動作更加充滿威脅性。
儘管也曾經剿滅過數十隻骷髏和殭屍一類的亡靈,但是那詭異可怕的面孔還是讓傭兵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幾步。
然後他注意到那個靜靜地站立在一羣人的中間,一直引領着戰局的灰袍的施法者。
在這短短的事件中,經歷瞭如此多奇妙詭異,足以令一般人驚異絕倫的遭遇之後,克魯澤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而強大的人物的表情產生變化……那種平和而成竹在胸的微笑被冰冷的嚴肅取代,年輕的施法者抿起血色不足的嘴角,盯着遠處那已經瀰漫了半個視野的翻滾的黑暗……那裡正在發生的可怕的一幕——那些灰綠色的,被稱爲實體化靈魂的人影,正在逐漸的被那黑暗吞噬。而黑暗卻在不住的收縮着,翻滾着,像是吞吃了太多食物後產生痙攣的軟體獸。
而在黑暗的源頭,那金屬製成的器物旁邊,四個可能是造成了這一切的法師正匍匐於地,用一種極其虔誠的態度,向那一團黑暗頂禮膜拜。
“他們究竟是在……唔……”傭兵忍不住開口道,然而在轉回視線的一瞬間,克魯澤不由自主的繃緊了剛剛放鬆的身體……面前那個年輕的施法者的雙眼完全異於人類,其中已經盡是一片深沉的,看不見盡頭的漆黑——就和視線遠端,那翻滾着從人類身體上攝取靈魂的黑暗一樣。只是看着,心頭就泛起一陣壓抑的感覺,好像心靈被冰冷的思維入侵了一樣。
“沒想到,導師們竟然能夠真的將之召喚出來了……應該說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帶着空洞迴音的聲音從年親人身邊傳來。那位全身包裹在鎧甲之中的德蘭騎士的將軍竟然選擇了在這個時候開口,雖然他現在仍舊處在一種尷尬的狀態中,全身已經被一根帶着金屬色澤的繩索密集纏繞成爲一個雙膝跪地的狀態,但他仍舊高傲的仰着頭:“可憐的傢伙們,你們的下場大概只能和那些騎士們一樣……一位強大的存在降臨到這個世界,通常都代表着巨大的犧牲。而你們,就是導師們指定的犧牲對象。”
“那可未必!按……按照世界的規則,邪魔們在這個位面絕對不會擁有太強的力量……我們未必見得就不能將之趕回到下層界去!而且,而且……”粉袍的女法師在一旁尖叫起來,她似乎想嘲笑一下對方的說辭,但是尖銳的聲音卻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她急促的喘息了幾聲,平復自己的驚恐,然後擠出一個無力的嘲笑:“你們簡直是瘋了,竟然會相信一個邪魔的條件?看看它的所作所爲吧,我猜他會在第一時間先把你們這些召喚了他的傢伙的靈魂吞掉……這是那些邪魔最喜歡乾的事情!”
“作爲一個凡人,你的見識也就僅僅如此而已了……你不知道,你正在面對的是一個神祗,不,應該說,他甚至是超越了神祗的古老存在……只要信仰他,他便可以實現所有的願望,即使是將這個世界從神祗們的手中奪下,交託給我們,也未嘗不可……”
將軍同樣回以冷笑,他的語氣很奇怪,有點像是驕傲,卻又帶着一點驚懼的顫抖:“無論是導師們還是我,都已經和他簽訂了牢不可破的契約,如果不是你們的攪擾,他也並不需要那些忠勇的騎士們的靈魂,不過這也並沒有什麼關係……能夠進駐到神國,與神祗一同成爲不朽的存在,應該說他們比我們還要幸運的多……”
“不愧是賽達洛斯……這一手洗腦的招數玩的確實足夠巧妙的……”灰袍的年輕人在下一刻參與到這個爭執之中,冷笑了一聲,他伸手將將軍的頭盔摘了下來……
這個簡單的舉動,讓所有的傭兵在這一瞬都發出了一個低沉的吸氣聲——或者今天真的是機運之神心血來潮的日子,爲所有人安排了一出一出無法言喻的驚奇劇目——那位籠罩在鎧甲中的,高大的將軍閣下,竟然是一個女人……
儘管她身體的秘密,還包裹在那緻密冰冷的金屬之中,但這張面孔仍舊曝露出了她的身份。
這不僅僅是因爲頭盔下面那長長的褐色的頭髮——大陸上通常的男人雖然會因爲工作的原因將頭髮剪短,但蓄髮也並非是什麼奇異的表現。也不僅僅是因爲那雙雖然帶着虛弱,卻依舊閃爍生輝的眼睛——那眼睛之中帶着憤怒狂野的,碧色的目光根本不像是個女人應有的,反而更加接近於一頭受傷的野獸……更不僅是因爲她面孔的輪廓——高挺纖細的鼻樑和深深地眼窩都太過深邃,嘴脣的輪廓雖然豔美,卻顯得太大了些。
儘管有着如此多的問題,但是這面孔仍然是屬於女人的,而且,是一個攝人心魄的美麗女人。儘管帶着一種野性,但仍舊美得讓人窒息——粉袍的預言法師也算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就像和她比起來,卻蒼白柔弱的象是個一碰就會醉的陶土娃娃。
不過灰袍的施法者似乎並沒有象傭兵們一樣驚訝,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的掃過對方的面孔,然後便將一隻手放在了她的頭頂。下一刻,一抹黑光在他蒼白的手背上流轉,然後……他輕輕的抽回手,一大片肉眼可見的黑暗便被他抓握在手中……而那黑暗之中,正有一點奇異的銀光轉動不休。
“這世界上超越了神祗的強大存在倒是確實不少,不過除了那個傳說之中的神上之神外,我還沒有聽說過哪個遠古的存在會真正理會微不足道的人類的訴求……更何況,這傢伙本來就是個惡魔……可憐的傢伙,那些導師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惡魔本就是這個宇宙之中最先誕生的存在之中的一種,遠比任何神祗都還要古老得多麼?”
盯着那一點點銀色的光澤,年輕的施法者開口道。
“惡魔也不見得就比神祗可怕……至少沒有神祗那麼虛僞……更何況我並不是那些愚蠢狂妄,而又精神錯亂的塔納釐,在我這裡,多少付出,就能得到多少回報,難道這不是人類一直追求的目標嗎?神可是隻知道索求人們的信仰和奉獻……卻只有在必要的時候,降下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所謂恩澤……”
跪倒在地的女將軍在驚懼的顫抖着,並沒有做出任何迴應,但一個聲音,卻在那虛空中響起。
那一片漆黑的濃霧之中,此刻已經閃爍起了一片光芒,在黑暗的中心,飄浮着一團柔和的光點,就像是被鑲嵌在黑暗之底的一顆孤星。那點微弱卻又永不磨滅的光澤,在一片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凝重中,閃爍着,擴張開來,最終幻化出一個人影。
一切都隨着那聲音的出現而變化……
當話音落下的時候,那個人影從模糊的影子變成了清晰的實體,儘管周圍的一切幾乎都被實質化的黑暗包裹,但是他的形象卻是清晰的,像是自己在散發着煌煌的光澤——他有着六尺左右的身高,體型看上去跟人類沒有太多的區別,更有着一張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英俊的面孔,高挺的鼻子,略微消瘦的臉頰和薄薄的嘴脣,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智慧飽滿的學者一般的冷靜和知識淵博。而那剪裁得體的華麗長袍似乎是某種古國的遺物款式,可是在他身上卻有着另外的一種感覺。就像是時間賦予它的一種神秘感。
所有人在這一刻屏住呼吸……那光明的形象,也讓人注意到尖削的面孔兩側,梳理的整整齊齊的髮際下面,露出點點奇異的痕跡——彷彿爬行動物一般的光亮鱗皮在那裡突浮出來,一直延伸到他鐫繡着古樸花紋的高領長袍之中。同樣的細緻的角質,也從他扶着扶手的雙手衣袖之中稍微露出一些。閃爍着一種寶石般的光澤。
最爲奇異的就是他的眼神——擁有一副類似於爬蟲類的棱形瞳孔,但是卻又有人類的靈動,讓看到的人既想要去親近,卻又感到害怕。而深沉的面部曲線恰到好處的在他的嘴角凝聚成一絲笑容。那種魅惑的,直屬於邪魔的笑容。
“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裡見到……”
這個笑容可掬的人開始張嘴說話,但隨着這個銘刻與所有人心中的聲音,一陣可怕的震動從黑暗中的遠方傳來,地面輕微的跳動着,隆隆的聲音從地下一直延續到遠方……
一道奇妙的藩籬,從他身邊的黑暗中擴張開來,看不見的邊緣蔓延之處,原本閃爍着光澤的黑曜石地板,與雲石大柱開始龜裂,無數的細紋蛛網般侵蝕着他們的表面,最終將之變成散落的塵埃,空中的煙塵雪花般飄落,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掌急速的撥動着,讓直屬於幾千幾萬年的時間中,腐朽與風化的景色,在短短的幾秒之中被重現在衆人的視野之中。
周圍的柱子一根接一根的倒塌,地面開始出現巨大的裂縫,大廳這個時候發出一種可怕的嘎嘎聲,似乎世界都搖晃起來——接着後大廳連同着周圍的岩石整個坍塌了,向下滑落,帶着轟鳴陷入下方的黑暗,同時被重力揉成一團破碎的石塊。
傭兵們在開始的一刻便緊閉起眼睛,然後在無恙的感覺中瞪大,看着自己身周彷彿幻境一般的景色……天空從崩塌的天花後面露出面容,太陽的光線卻無法照亮那一片烏黑的球……那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個黑色的空域,大廳原本存在的地方,這個時候已經成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有些膽寒的黑洞,那些不斷掉落的石塊和地面跳動的裂縫,發出嘶吼一般的恐怖巨響,那幾乎是整個大地在咆哮。
所有的一切,腳下的石板,身邊的柱石,房屋,甚至於那些恐怖的蛇人,蜥蜴,周圍的沼澤都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被那一團黑色的洞穴吞噬,那越來越快的速度最終讓人已經無法分辨其中的景色……當這一切終於結束,所有人卓立的地方,已經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荒原!
“……一個繼承了我的一個部分的人,而且,是一個人類……那麼好吧,年輕的人類,能夠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自稱爲超越神祗的存在的話語,這個時候纔剛剛告一個段落。
“賽達洛斯陛下!請不要忘記,你與我們的協議……”然後,還沒有等到那個年輕人做出迴應,一直伏跪於地的四名法師中,忽然傳來了一個彷彿惡鬼哭號一般的,蒼老的尖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