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金鑠石,甫入夏的臨安城已是烈日炎炎似火燒,蟬鳴不絕於耳。在這等驕陽似火的天氣,又趕上正午時分,鮮少有人外出,就連勤於耕作的農家,莫不避於樹蔭溪水間,捱過這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刻。而此時卻偏有興致特別之人出行,泛舟賞景於西子湖畔之上。
說到興致特別,唐諒只覺得與自己這等不諳風雅的俗人無關,之所以會挑這麼個烈日當空的時候外出,全要拜一時興起的鬱覃陽所賜。
作爲鬱家之主的鬱覃陽,每日十二個時辰除卻尋常寢食,皆是忙於查看各處賬目進出、與來自九州各地的商人巨賈鬥智周旋,日子過得儼然如同日理萬機的君主,能擠出閒暇,像眼下這般與自己這個閒人一道泛舟西湖、品茗消暑,着實不容易。
鬱覃陽今日難得閒暇能與唐情泛舟湖上,可面前之人似乎神遊天外,就連自己特意取出北滄國的貢茶邀他共品,也未曾有一絲動容。再望向唐情身下的輔椅,不用問也知曉他心中的苦悶。“看來是玉頂寒翠不合唐公子心意。”望着與自己相對而坐,手握茶盞卻不飲滴水的唐情,鬱覃陽話音未落,頗有眼色的婢女立刻動作伶俐,重新給唐情換了一盞紫氣東來。
“只是在想事情走神罷了,鬱公子何須如此客氣?”本想起身上前阻止婢女換茶,忽而聽見身下輔椅的木輪正嘲弄般發出吱呀聲響,提醒唐情現在的他只是個無法站立行走的廢人。
半年前赤炎君火攻唐門,不僅將唐門幾代人的心血付諸一炬,更是讓自己從行走江湖的俠客,直接淪爲只能靠輔椅度過後半生的殘廢,如此心酸的對比,直教人覺得生不如死。
可想到整日以淚洗面的姨娘、被迫遠走避難的唐秀秀、隱居度日的唐門倖存者,唐情只得咬牙撐了下來。爺爺唐竹和父親唐天容的離世對唐門上下已是致命的打擊,以往支撐唐門的兩個巨擘轟然倒塌,若是自己再不負責任的了卻殘命,該讓二弟唐諒如何獨自挑起復興唐門的重擔?!
即使是號稱天下第一聖手的神醫林悠然,也對自己這雙腿束手無策人。想來是因爲那些逃亡的日子,被砸傷的淤血長久積鬱在經脈中,待幾人趕到臨安城鬱家之時,血肉模糊的雙腿早已經沒了知覺。幸好鬱家在臨安隻手遮天,蒐集來的靈丹妙藥雖不能讓他恢復站立,但着實保住雙腿,不至於落個斷骨抱殘的悲慘下場。
原本拓落不羈的多情公子,如今卻是形同廢人,換做是誰心裡都不會好受。看着這半年來一直鬱鬱寡歡的唐情,鬱覃陽心下也覺得甚是可惜,想當初唐情出手救出被世仇追殺的自己時,舉手投足間盡顯俠義風範,因此自己不惜重金尋來九州醫家杏林,希望能醫治好唐情,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唐公子可是在想念二公子和秀秀?”多年的生意場使鬱覃陽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此時能讓唐情如此掛念的不過唐秀秀、唐諒二人而已。
聞言唐情放下茶盞,無奈一笑:“果真什麼都瞞不過鬱公子。”前些日子安頓好唐門倖存衆人隱居祖宅大涼山的唐諒,隻身前往北滄,欲將半年前跟隨楚煜歸去避難的唐秀秀接回景汐。只是不知道小丫頭見到自己這副慘樣,又會哭成什麼樣子。左思右想之下,擔憂之心竟有些大於思念之情。
“楚煜自小在景汐做了十年質子,對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心中自有分寸,唐公子不必過於憂慮。”望着烏蓬舟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鬱覃陽順手取過釣竿,將佈下餌絲的魚線拋入水中,湖面頓時泛起陣陣漣漪。
同樣是只能靠輔椅行動的鬱覃陽倒是早已習以爲常,反正自他記事以來,自己就和周圍的人不太一樣,別的孩子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跑跳,可自己卻只能無限羨慕的旁觀。天生的頑疾,註定他今生無法像常人般擁有站立行走的機會。
望着背對自己悠閒垂釣的鬱覃陽,唐情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鬱覃陽天生頑疾,纔會終生困在輔椅之上,比起曾經可以像常人般行動自如的自己,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等皆是堂堂七尺男兒,豈能爲一夕災禍終日消沉?這個世上比起我們不幸的人多了去,唐公子俠肝義膽,又曾爲唐門永安當管事,委實不必自怨自艾。”鬱覃陽專注於湖面漂浮不定的魚線,興許是天氣炎熱,魚兒都不肯上來咬餌。只得藉以此轉移注意,寬慰唐情。
當年在洛熵的開導下,鬱覃陽才能走出自卑的陰影,立志將來要成爲鬱家家主,接管鬱家的所有。若是沒有師父洛熵,就絕無今日名震九州的天下第一巨賈。
烏蓬舟之上,沉香嫋嫋,放置在貔貅狀銅樽中的,除卻提神醒腦的薄荷還有不少冰塊,以供二人消暑。身後的侍者像是不知疲倦般,輕緩有序的爲二人揮扇祛暑,小小一葉扁舟,如同浮在西湖浩渺煙波之中的落葉, 漫無目的隨興所至。
“我猜這些應該是洛熵先生所說。”繼而想到驚爲天人的出塵公子,卻選擇以與段青寒共赴黃泉的方式終了那與天地同壽的無盡生命,不得不說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段青衣的皈依佛門,段青彥的繼位,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縱觀景汐當今局面,唐門的滅門之仇也變得撲朔迷離。段青衣爲了除去寧氏,不惜將唐門作誘餌犧牲,本該是勢不兩立的結局,誰知那人竟拋棄所有遁入空門。而身爲新帝的段青彥又是祖父唐竹忘年交的大理王之子,恩恩怨怨到頭來,只能說造化弄人。
“師父是鬱某今生唯一敬佩的人。”鬱覃陽報以微笑表示贊同,對婢女遞過釣竿,自己這副病弱身子還真的不適合在夏日灼熱的驕陽下暴曬,緊緊是垂釣片刻已是滿身盜汗,蒼白的面孔浮上突兀的紅暈。
看出鬱覃陽的不適,唐情有些擔憂的遞過放在案几上的用冰水浸過的方巾。眼前的男子不僅智冠天下,而且生得龍姿鳳骨,偏生是體弱多病頑疾纏身,整日與湯藥爲伍,活生生藥罐子一個。“今日你可按時服藥了?”
鬱覃陽苦笑接過方帕敷在有些發燙的面頰上,“都是些苦得讓人反胃的湯湯水水,不喝也罷。”也許有一天自己不是死於這副多病孱弱的身子,而是死在這些苦死人不償命的湯藥中。
倒是唐情緊張自己的模樣,讓他心底一暖。身邊人大都關注他又談成了幾筆樁生意、爲鬱家積累了多少令人咂舌的財富,印象中,從沒有人去在意頂着鬱家家主光環之下的病弱男子。
其實有些時候,鬱覃陽寧願自己只是一介白衣寒士,擁有家人在側、二三知己、攜手白頭的紅顏,過着像芸芸衆生無異的平凡生活,而並非現在的聞達於諸侯、富甲一方,真可謂身不由己,高處不勝寒。
“良藥苦口利於病,以前秀秀生病時不肯吃藥,在下都是代勞幫她灌下去。不知鬱公子可否需要在下效勞?”面對鬱覃陽如此不上心自個的身子,唐情半開玩笑的接過侍者遞來的藥碗比劃着。
“你這算是在擔心我嗎?可一年前在下想報答唐公子救命之恩時,你卻是躲避瘟疫般消失的無影無蹤。”回想着以往種種,鬱覃陽難得有些埋怨之意。想來是自己的‘熱情’嚇到了唐情,讓他以爲而立之年還孤身未娶的自己有斷袖之嫌。
不過,比起那些庸俗胭脂,面前身兼武者英氣和溫文爾雅的唐情,的確是耐看多了。起碼男子的理智,不會讓他對着自己笑得花枝亂顫,想入非非。
隨即接過早已濾過幾遍的湯藥,毫不猶豫的一口飲盡。喝完後還示威般的將碗倒扣,示意唐情自己喝得一乾二淨。
看着面前鬱覃陽孩子氣的舉動,唐情暗自覺得好笑。明明就是比自己還年長個五六歲,怎麼行動言語上,比起自家的妹妹唐秀秀也沒什麼兩樣。
“呵呵,終於讓我等來了。”餘光瞄到魚線有些晃動的鬱覃陽,興沖沖的拿起釣竿,慢慢的將魚線收回,拖拽間,一尾鱸魚蹦跳着被釣上鉤。
像唐情獻寶般晃了晃戰利品,鬱覃陽得意道:“今晚正好煨魚湯喝,給我們這兩個瘸子好好進補!”
有了之前的寬慰,鬱覃陽故意在“瘸子”二字上下的重音,辛辣又應景的自嘲,引得唐情不禁笑出聲,一掃心中陰霾。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無法改變,不如坦然的接受。人生苦短,若是凡事都要自怨自艾,那簡直是枉爲人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