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春茶即將開採。
以酈國和東嶺的風俗,春茶開採之前必然要隆重舉行喊山典禮。
喊山典禮是在仲春驚蟄日這天的夜裡,全國上下,從皇帝到地方官員,都必須舉行這一儀式。
因爲今年是重華登基後的第一次喊山典禮,民衆又希望酈國能在今年的鬥茶大會上戰勝東嶺,所以今年的喊山典禮全國上下都十分隆重。
典禮前三天,重華沐浴齋戒。
驚蟄夜,二更時分。
重華穿着全套的冠冕,和包括大司茶陳俊卿在內的重臣、要臣,以及挑選出來的上千名茶農,擡着祭品,敲着鼓,浩浩蕩蕩登上紫筍宮裡的茶山,祭祀茶神。
禮畢,衆人圍着茶園,一起高喊:“茶發芽!茶發芽!”
目的是希望能驚動茶神,催促茶芽驚發,獲得一個豐收好年景。
有很多老茶農,過了整整三年的苦日子,喊的時候聲嘶力竭,淚光閃閃。
鍾唯唯沉默地站在人羣之外,看着這些既飽含渴望又難掩憂色的茶農,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同時也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突然有人喊了一聲:“陛下……”
鍾唯唯迅速踮起腳尖,拼命伸長了脖子往前看,但是她離重華太遠,並看不到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人羣潮水一樣地騷動起來,從最前面開始,人們依次跪下,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所有的人都跪倒在了地上。
鍾唯唯看到,最前方,燈火輝煌處,穿着玄色帝王冠冕的重華,就像是一座沉默的山,沉穩虔誠地跪在那裡。
她聽見他的聲音渾厚有力,如春雷綻放:“茶發芽!風調雨順!天佑大酈!”
不過是短短三句話,卻飽含了無盡的真心和虔誠。
鍾唯唯瞬間淚流滿面。
嗚咽聲響起,茶農也好,大臣也好,負責維持秩序和安全的御林軍也好,全都哽咽着,整齊劃一地高喊:“茶發芽!風調雨順!天佑大酈!”
喊完之後,有很多人匍匐在地,哽咽不能語。
禮畢,年輕的帝王起身,轉過身面對衆人,沉聲道:“朕會盡自己的全力,讓酈國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
“吾皇萬歲!”
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無數條聲音跟着應和,震耳欲聾。
鍾唯唯含着淚光,崇敬地看着遠處的重華。
他是她唯一深愛的男人,也是她爲之驕傲瘋狂的男人。
她相信他一定能說到做到,因爲她知道他私底下有多麼的刻苦堅韌。
喊山儀式結束後,茶農並不離開,而是聚集在茶園周圍,安靜地看着重華。
有白髮蒼蒼的老茶農爲民請願,跪在重華面前,懇請他和大司茶在今年的鬥茶大會上一定要戰勝東嶺,讓酈國的茶農有飯吃。
“自前大司茶秋澤的事情發生之後,酈國每況愈下,近幾年來更是接連慘敗,若是今年鬥茶大會上咱們再輸,真的要餓死人了……”
大司茶陳俊卿神色灰敗,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有人大聲喝止老茶農:“胡說八道什麼?陛下英明,勵精圖治……”
老茶農嚇得倉皇失措,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重華威嚴地擡手阻止了阻撓老茶農說話的人,示意趙宏圖奉旨送上帕子和水安撫老茶農。
等到老茶農情緒平穩了,重華才平靜安和地道:“朕已知曉,今年的鬥茶大會上必然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茶農們見他態度好,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有人想要獻出自己偶然發現的好茶種,有人想要推薦自己鄰居的兒子代表酈國出戰。
有人聲稱自己掌握了最好的鬥茶技藝,可以出奇不勝地戰勝東嶺的梅詢。
重華很有耐心地聽着,一點沒有不耐煩。
鍾唯唯也在豎着耳朵聽,自動過濾掉那些誇大無實際的話,把有用的信息截留下來刻在腦子裡。
有人輕輕碰了她的胳膊一下,她回頭,看到陳少明穿了一身七品官員的綠色袍服,一臉晦氣的站在一旁,目光直視前方,憤恨不平:“梅詢就是個妖怪。”
鍾唯唯表示贊同,同時她很能理解陳少明此刻的心情。
陳俊卿做了酈國的大司茶,在享受尊榮的同時,也要承擔相應的重壓,以至於付出相應的代價,甚至於死亡。
“他們都說,如果秋澤在世或者是秋家的嫡系後人活下來,酈國不會走到今天。
他死得太早,秋氏祖傳的製茶秘技和聽水辨音的絕技都沒能傳下來,還有秋家的傳人都有特別靈敏的嗅覺和味覺。
這也能幫助他們在研習茶道的時候,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陳少明自言自語一樣:“聽說鍾大人天生嗅覺十分靈敏,真是讓我好生羨慕。
先帝仁厚,我爹連輸三屆,他也沒把我爹怎麼樣,但事不過三,我知道今年陛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容忍戰敗了。
上次梵周人挑戰,我父子二人全都遭遇意外不能出戰,之後有各種說法,其中有一條是說,我父子倆爲了保住性命榮華,投靠了某些人。
想要藉機除掉你,如此,即可保證我父子二人在酈國茶道中的地位。
人才匱乏,哪怕就是今年再繼續輸下去,陛下也不會動陳氏。
實際上,我很想戰勝梵周人,很想戰勝你,很想戰勝梅詢。
我常常想,若是我能在鬥茶大會上戰勝秋澤,那麼我爹不至於在人前頭都擡不起來,例如此刻,他一定很想以死謝罪。
但是茶道講天賦,他已拼盡全力。”
所以他是來和她解釋,大司茶府並沒有投靠韋氏和呂氏?
鍾唯唯淡淡地道:“也許你不會相信,但我的確非常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同樣也想戰勝梅詢,不過在我戰勝他、成爲天下第一,和酈國戰勝東嶺、奪得次年的茶葉專賣權之間,我選擇酈國戰勝東嶺。”
陳少明有些發怔:“我……”
鍾唯唯朝他一笑:“我們都是想要專心專意專於茶道的人,奈何紅塵俗事繁多,逃不掉。”
陳少明眼裡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慚愧,他低下頭想了片刻,擡眼看向鍾唯唯:“我想再向你挑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