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與若金回營向乾王覆命。鍾鑠根據勘察所得, 提出以火藥炸石通路的建議,乾王大喜,與鍾鑠若金商討半日議定細節, 命兩人即刻帶兵開工。爲防泄密, 這些兵士均從紅鷂飛騎中選拔可靠之人, 全程不許回營, 不許與外人接觸。五日之後, 鍾鑠若金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線天”小道貫通。乾王秘召兩人,命其次日晚間帶領神鈞營與紅鷂飛騎一營人馬趕赴“一線天”。並令鐵牛帶人在芒山及“一線天”入口處警戒。
夜色籠罩下,鍾鑠與若金領兵進入芒山。循着已開闢的道路, 大軍來到“一線天”的入口。鐵牛在此守候,與兩人短短交接幾句, 若金便率先踏入“一線天”。谷中幽黑, 無星無月無燈無火, 向上望去,只看見怪影重重, 陰森可怖。四周死寂,無一絲鳥聲蟲聲風聲樹聲,只聽見馬蹄踏在枯葉上的嚓嚓聲,毛骨悚然。鍾鑠心中莫名生起不安之感,似乎頭頂之上, 有無數雙眼睛在窺伺着他, 有無數只腳在悄悄移動, 脊背一陣陣發冷, 但他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聽不見。他望向前隊,隊伍彎彎曲曲, 若金已不知行到何處。他一提繮繩,策馬快行,想要趕上若金。
道路狹窄,鍾鑠難以暢行隊中,直追了大半個時辰,才終於遠遠瞧見若金,若金正走到巨石那處。巨石已被移去一半,可容一匹馬通行,紅鷂飛騎在此處放緩速度,魚貫而過。鍾鑠正想喊住若金,她已騎馬通過豁口,消失在巨石之後。此處擁擠了許多等待通過豁口的兵士,鍾鑠無論如何也搶不過去,正焦急間,忽覺頭頂有亮光一閃。
他循光望去,只見一物在半空中燃着璨璨火焰,如一道流星,飛馳而下。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空中猛然間“流星”如雨,火焰紛飛。伴着這道道“流星”,是接連不斷的“嘣”“嘣”之聲——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弓弦的響聲!這是火箭!樑軍的火箭!
剎那間,空中被團團火焰映得亮如白晝,而谷中成了一片火海地獄。箭至火起,引燃枯葉、戎服、馬匹和人身,烈焰騰騰,火舌漫卷,把一線天燒得紅彤彤如沸爐一般。乾軍無處躲閃,人仰馬翻,擠踏撞踩,慘叫聲、哀號聲、馬嘶聲,還有烈火噼啪聲,火箭破空聲,在谷中激盪迴環,淒厲慘絕。樑軍猶嫌不足,火箭之外,又不斷拋下燃火的毛氈,有火人在地上翻滾、有火人狠狠撞向石壁、有火人狂舞亂衝,谷中如修羅煉獄,慘不忍睹。
鍾鑠拔刀撥開幾支火箭,跳下馬來。在熊熊火光中,他一眼望見若金在那巨石豁口,跌落馬下。鍾鑠不顧四下皆火,飛身躍起,在馬上、人上騰落跳躍,向若金衝來。
樑軍一輪火箭放畢,開始拋石和射箭,石如雨下,箭如飛蝗。先前僥倖未燒死的兵士不是被砸死,就是被射死。若金跌落馬後,急中生智,躲在馬與巨石峭壁之間,未被火箭射中,此時忽見大石隆隆從巖上滾下,直衝自己而來,大驚失色,慌忙從藏身之處躍出,堪堪躲過這塊大石,卻覺腿上重重一擊,被另一塊石頭狠狠砸中,她痛呼一聲,摔倒在地,長刀脫手。她想將腿從石下拔出,但左腿劇痛,一動也不能動,好像被砸斷了。她只得仰面躺在地上,拼命揮舞金刀撥打箭矢,但金刀太短,而箭如瀑布傾瀉而下,眨眼之間,若金腿上就中了好幾箭,雖然她身着金絲甲,中箭不深,但她也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此時又有一塊燃火的毛氈從空中飄落,就在若金的正上方,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團火緩緩墜落,火焰越來越大,鋪天蓋地一般。她驚恐地扭動身子,一動便覺痛入骨髓,但她仍咬緊牙關,右腿用力蹬踹大石,但那大石紋絲不動。毛氈越來越近,近到若金都能感覺到那熾熱之焰了,她知道自己再無生存之機,不想葬身火海之中,舉刀向脖中刺來。
“若金!”隨着一聲嘶吼,若金看見一個身影飛撲過來,在半空中展臂拽住毛氈,團身向旁滾落。若金驚呼:“鍾鑠!火!”毛氈上的火引燃了鍾鑠的戎服,鍾鑠甩掉毛氈,扯掉鎧甲,在地上滾了幾滾,總算撲滅火焰,覺身上火辣辣地疼。但他顧不得查看傷勢,飛快爬起,雙手用力推那大石。他無刀擋箭,片刻腿上、背上便被幾箭射中,若金大叫:“你別管我了!”鍾鑠置若罔聞,也不管箭雨紛紛,仍是隻顧推那大石,幾番用力,大石終於有所鬆動,若金咬牙拔出腿來,鍾鑠一把抱起她,疾步撲進山洞之中。
兩人又一次回到了這個山洞,但這次他們身受重傷,渾身是血。鍾鑠踉蹌着走了幾步,栽倒在地,和若金一起跌在阿良之墓上。火焰在洞口肆虐,兩人已無路可逃。他們匍匐靠近,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握得那麼緊,彷彿此生再也不會放開。
鍾鑠聲音微弱地說:“若金,對不起,我沒能把你救出去……”
若金知道鍾鑠爲了救自己已經豁出命去,聽到這句話,心如刀絞,哽咽着說:“不,不,鍾鑠,我腿斷了,我走不出去了。你別管我了,你自己走吧,你還有機會,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鍾鑠咳了一聲,斷斷續續地說:“若金,你還記得嗎,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這是你說過的話。我不想再一個人走了。如果註定要死,能陪你死在一起,我也心甘了。”
若金熱淚盈眶,“不要……我不要你陪着我,我不要你死!你走吧,你走啊!把我的鎧甲給你,你可以走出去的!”她邊說邊解開金絲甲。
“若金……”鍾鑠顫抖地伸出手,無力地抓住若金的手腕,阻止她解甲的動作,低下頭向自己身前看了一眼,“我……我走不出去了……”
若金順着他的目光,赫然發現鍾鑠右肋間透出一枚箭鏃,鮮血浸溼戎服,她驀地明白這是射中背後的箭穿透右肋而出,鍾鑠重傷難治,命不久矣。絕望如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若金肝腸寸斷,痛哭失聲。
鍾鑠擡手爲她抹去淚水,微微一笑,“別哭,若金。這樣……這樣也很好……我終於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永遠再不分開了。”
若金緊緊抱住鍾鑠,淚水落在鍾鑠肩頭,“好!我們永遠再不分開了!”
山谷中烈焰紛飛,山洞中濃煙瀰漫,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鍾鑠強撐起身子,拽住衣角,但他已無一絲力氣,扯了半晌也沒扯動。若金問:“你做什麼?”
鍾鑠咳了幾聲,說:“撕兩塊布……”
若金用金刀從衣襬割下兩塊方布,遞給鍾鑠,鍾鑠將方布按在傷口之處,一碰傷口,不由悶哼一聲。若金說:“鍾鑠,我幫你包紮。”
鍾鑠搖搖頭,將浸透鮮血的方布交給若金一塊,“掩住口鼻。少說話。堅持下去,或許能夠等到援軍。”
若金接過方布,手中溼涼,想到這布上皆是鍾鑠爲自己所流之血,忍不住又落下淚來。鍾鑠已沒有力氣捂住口鼻,只好將方布搭在面上,忽覺喉中甜腥,一張口,鮮血順着鍾鑠嘴角涌落,他不想讓若金看見,偏過頭去,劇烈咳嗽,半晌方止。
若金猜到鍾鑠傷勢加重,顫聲問:“鍾鑠,你怎麼樣啊?”
鍾鑠喘息着說:“我……我沒事……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若金泣不成聲,“鍾鑠,你別離開我……我好害怕……”
“別怕,若金,別怕,有我在,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你一定要堅持下去,等援軍到來,或者等火焰燃盡……還有機會可以出去……”
若金似乎感覺不到雙腿的疼痛了,洞外的呼喊慘叫好像也越來越遠,她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只有與鍾鑠交疊的手尚存一絲溫暖。鍾鑠聽不見她的應答,着急地問:“若金!若金!你在聽我說嗎?”
若金聽到鍾鑠的喚聲,漸漸清醒,輕應道:“在。”
鍾鑠感覺氣力正從自己身上一點一點地流逝,他知道自己再撐不了多久了,在這生死徘徊的一刻,所有身份、地位、冤仇、責任都隨風而逝,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愛戀和愧疚。他再也不用理會世俗的桎梏,終於可以把心底的話和盤托出。鍾鑠用盡全身力氣握住若金的手,氣若游絲地說:“若金,我明白你對我的深情厚義,但是我……對你不住,辜負了你。如果……有來生的話,如果來生我們還能在一起,我一定要好好待你。你……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若金慟哭,“願意!我願意……”她和鍾鑠緊緊擁抱在一起,貼得那樣近,淚水落在一處,血水融爲一體。她喃喃地說:“鍾鑠,來生我們不要做公主和將軍了,也不要再上戰場了,就做普普通通的百姓,過平平凡凡的日子好不好?”
“好……聽你的……”鍾鑠的意識漸漸模糊,他勉力開口,聲如蚊蚋,“若金,我……想睡一會兒……”
他沒有等到若金的回答,就墜入黑暗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