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林如日夜兼程, 剛到京城,聞聽樑軍大敗,失了茲鎮, 憂怒攻心, 身染寒疾, 但仍是拖着病體入宮覲見了卞太后。卞太后懷疑林如爲了彰顯他的重要, 故意佈置這麼一出兵敗之戲, 話裡話外滿是譴責疑心之語。林如百口莫辯,回到驛館,便大病不起。
乾軍乘勝追擊, 樑軍節節敗退,芒北數城接連失守。乾軍一路俘虜樑兵樑將數萬人, 乾王下令, 凡真心歸降的, 皆可編入乾軍,與乾將乾兵同等待遇, 論功行賞,仕途無限;如不願歸降,則放其歸家,贈予口糧若干,自由來去, 不準阻攔。乾王令行禁止, 樑軍俘虜自願歸降者原本只有十之二三, 其餘果然依命贈予乾糧, 放其回家, 樑兵皆感恩戴德。不少樑兵回家後見家中貧困,食不果腹, 便又回到乾軍,乾王一概收留。乾軍日益壯大,聲望日增,如風捲殘雲,沿線樑軍聞風喪膽。又聽聞乾王治軍嚴明,善待俘虜,優撫百姓,廣納能臣良將,臨近城池樑將不少慕名投奔,攜城歸降。兩三月間,芒北餘城悉數收入乾軍囊中。與此同時,裴家軍奪下寶應,進逼梧州。樑軍全線潰敗,軍心動搖,樑兵叛逃者衆。樑軍退到平仲時,原綠柳大營號稱二十萬之衆只剩下幾支零散的隊伍,加起來還不到兩萬人。而乾軍不斷收編,人馬已擴充至二十萬,對外聲稱五十萬大軍,兵臨平仲。
卞太后如坐鍼氈,連番下令催促各郡各藩調軍。各郡藩早得聖旨,卻多有藉口,消極應對。卞太后怒撤了一名太守,這纔有幾郡徵發兵馬。另一方面,卞太后採納了兵部的提議,除了調部分京城戍衛軍應急,又勒令百姓參軍。徵兵錢項全進了各級官員的腰包,到了最後,百姓既要賠命還要賠錢,怨聲載道。有門路的便極盡賄賂之事,無門路的只能被抓去充數。好不容易湊了將近十五萬烏合之衆,卞太后接到的奏摺上卻變成了四十萬精兵。她勉強算是滿意,令二十萬兵馬趕赴梧州,二十萬兵馬援助平仲。
平仲乃是衛州郡郡治,太守蔡戊雖才學平庸,但還算忠心盡職。他重整敗軍殘兵,並調集衛州守軍,加上朝廷派來的人馬,才堪堪湊了十三四萬人,但只能硬着頭皮對外號稱三十萬大軍,分置於平仲及周邊營寨,即便難爲,也要擋一擋乾軍。
芒山、綠柳、寶應一線既已平定,挽城便不必再重兵把守,乾王令若金鐘鑠鐵牛撤離挽城,帶兵至平仲乾營會合。
若金傷勢已基本痊癒,三人接到乾王命令後,整兵備物,安置城事。離城前日,三人前去“忠烈祠”與高劍素戈告別。祠內青松挺立,碧草萋萋,從市井喧譁步入其中,夏風隱隱,蟲吟微微,如一處世外桃源。
若金站在墓前,環顧四面,心中悽楚。三人擎起酒碗,面色俱悲,一時無語。鐵牛性子直爽,說:“高劍,我老牛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這輩子,我能交你這個兄弟,值!”
若金心中默唸,這裡很好,從此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們,你們終於可以遠離戰爭、遠離殺戮,安安心心地、永永遠遠地在一起了。
要幸福。
她喃喃道:“記得有空來看我。”
鐵牛若金相繼將碗中酒灑於墓前。鍾鑠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墓碑,一動不動,無聲無息。他的悲痛都刻在了骨裡,鐫在了心上,和父親、和阿良一樣,碧血深痕,永不褪色。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痛不欲生,如果沒有若金,他也許再無氣力前行下去。
鍾鑠站了許久許久,久得好像忘了時間。若金低低喚了一聲:“鍾鑠?”鍾鑠緩緩收回目光,望向若金。若金輕撫他的臂膀,眼中滿是安慰之色,鍾鑠淡淡一笑,示意若金不必擔心。將酒灑在墓前。
三人又各斟了一碗,向墓前一揚,一飲而盡。鍾鑠與若金執手並立,鐵牛拍拍墓碑:“走了,兄弟!”三人深深一拜,辭別而去。
鐵牛先走一步。鍾鑠若金默然回營,一路牽着的手再沒放開。走到營前,看見先前照顧過若金的婦人正站在營門邊,見到若金,便喜笑顏開地迎上前來,向兩人施禮道:“鍾將軍!鍾夫人!”
若金傷勢好轉後,早已重酬並遣離她,不知此時她爲何又找上門來,詫異道:“你來找我麼?什麼事?”
那婦人拿出一個布帕裹着的小包,託在手中,打開來,若金一看,帕上是一支人蔘。婦人說:“我聽說你們就要走了,把這個拿去吧。鍾夫人你身子不大好,用它配上烏雞熬些蔘湯,我夫君說,有補血益氣的效用。”
若金大爲感動,想不到這婦人並沒照顧自己多長時間,卻一直記掛着她。但若金仍婉言謝絕道:“多謝厚意。不過我傷勢已好,而且有軍醫爲我調理,這人蔘十分貴重,你們得來不易,還是留着自用吧。”
婦人不由分說就把人蔘塞進若金手中,“客氣什麼,鍾將軍給我的銀子夠買十個這樣的人蔘也不止啦,還派人給我家修房子。唉,可惜我家原有的不少好藥都被官兵搜去了,只剩這一支藏在柴禾堆裡沒被發現,不然多給鍾夫人拿一些過來。我看你們當兵啊也是很苦的,哪有好藥好飯調理將養,但是自己的身子還是要愛惜。不然鍾將軍也心疼不是。”她是個直腸子,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也不顧忌眼前的兩人就是搜去她家好藥的官兵的主將。
鍾鑠不以爲意,笑道:“說得不錯。多謝了。”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子遞給婦人。
婦人說什麼也不收,說:“我是來送給鍾夫人的,又不是拿這個來賣錢的,收了你的錢,我成什麼了。”鍾鑠只好作罷。
若金聽了婦人前番言語卻覺心酸,不由問道:“大嬸,你爲何對我這麼好?挽城百姓難道不記恨我們帶來這一場戰禍嗎?”
婦人沒料到若金會問起這個,愣怔半晌,才說:“咱倆兒相處這麼長時間,我呀,看你就像我閨女。什麼打仗啊,災禍啊,我倒沒往你身上想。你打沒打過仗,殺沒殺過人我是沒看見,可是你躺在牀上,渾身是血,那個可憐樣兒我是親眼瞧見的。鍾將軍讓人給老百姓發糧食,修房子,補城牆,疏河道我是親眼瞧見的。我打從心裡覺得你們挺好。話又說回來,挽城這麼多老百姓呢,哪能個個兒都覺得你們好?前頭那場仗裡頭,死了人的當然會罵你們。可是這日子不還得過?就算沒有你們,保不齊又有別的軍隊,我活了一把歲數,打仗也見過不是一回兩回了。只要有人的地兒,就沒有不打仗的。不是你打,就是他打,沒有個頭兒。我這小老百姓,管他那麼多呢,能顧好眼前兒的事兒就行了。”
若金覺得她言語雖俗,卻頗有深意。婦人向兩人道別,若金鐘鑠再次相謝,婦人欣然離去。若金舉目遠望,楊柳依依,城郭齊整,行人如織,車馬喧譁。今日的挽城絲毫看不出那一場血戰過的痕跡,原來時間這麼快就能掩埋一切,無論多麼慘烈的戰爭,也不過是滄海一粟,過眼雲煙。
她未至挽城時,根本未將這小小挽城放在心上;初至挽城時,以爲自己仍會像之前的多次戰事一樣,在這個城市只是個匆匆過客。未曾料到,自己竟與挽城同處七月,惡戰數場,至交、姐妹皆葬身於此,麾下無數將士血染城郭。在這裡,她曾經恨過、哭過、絕望過、赴死過,也同樣是在這裡,她愛了、笑了、期望了、重生了。她曾誓與挽城共存亡,也曾恨到一磚一瓦都不願再見,可是她終究還是走上修繕後的城牆,走上血灑過的街頭,爲百姓盛起一碗粥。挽城留下了她太多太多,離別在即,她卻忽生出幾縷不捨之情,似乎這一磚一石,一草一木,盡皆有魂。來時四千兄弟,姐妹相隨,去時衣袖如風,纖塵不染。
若金感傷莫名,幽幽道:“曾有一個小兵問我,爲什麼大梁人要打大梁人。我回答不出。不僅這個,我也說不出爲什麼莫奚人要打莫奚人,爲什麼莫奚人要打大梁人、大梁人要打莫奚人。沒有人喜歡戰爭,但是戰爭卻無處不在。”
“我們都只是執行者,不是決定者。但好在我們還有選擇的權力。”鍾鑠凝望若金,“若金,如果你厭倦了刀兵,等此次戰事了結,樂家冤案昭雪,我願陪你策馬草原,好麼?”
若金歡喜非常,“鍾鑠,謝謝你!”
鍾鑠輕笑,“你我之間,就不必言謝了吧。”
兩人步入營中,若金說:“鍾鑠,關於樂家冤案一事,我想,只要我們跟姐夫說明,他是一定會幫你翻案,還你父親一個清白的。你當年殺解差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你戰功赫赫,姐夫應該不會追究這等小事的。我們這次去到平仲,就將當年的冤案和你被追殺一事原原本本告訴姐夫,讓他爲你主持公道可好?”
鍾鑠搖頭道:“不妥。”
“爲何?”
“雖則我知道父親是被誣陷,但並無實證,空口無憑,如何讓殿下信服?”
“有我和姐姐幫你說話,姐夫怎會不信?難道我們三人他還信不過?”
鍾鑠沉聲道:“若殿下憑我們一面之詞便翻案平反,那也不過是念在情面,此等翻案並非堂堂正正爲父親昭雪。況且,樂家是被刑部定的罪,以殿下目前的形勢,即便翻案,也不過是個虛名,在刑部、在大梁境內,無人承認,樂家反會被人指摘。惟有等到殿下大業有成的那一天,纔有可能真正爲樂家洗冤。”
若金詫異道:“難不成你當初加入乾軍就是爲了那一天?”
鍾鑠失笑,“怎麼可能,你以爲我未卜先知啊。我當時僅是爲了保命。殿下起兵後,我才覺有一線曙光。期盼殿下能肅清弊政,查實忠奸,嚴懲污吏。我還有個私心,希望樂家冤屈得伸的同時,兇手能被繩之以法,以告慰父親和良弟在天之靈。”
若金想了想說:“你說的兇手是指誣陷你父親的長史和太守嗎?”
“不止是他們。還有幕後主使。”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