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幫安康擦去淚水, 說:“不要緊的,還能修好。安康不哭了,父皇找人把木盒修好母后就不會生氣了。好不好?”安康點點頭, 皇上叫了一個小內侍過來, 讓他去修木盒, 又哄了安康幾句, 才讓宮女將安康送回鳳禧宮。
他並沒有即刻回殿。而是負手而立, 憑欄遠望,殿外禁衛軍站得筆直,宮中侍從來往不絕。他眼神幽深, 神色冷峻。青葙爲若金求情這是意料之中的,青葙利用安康帶話也在情理之中。
但, 安康來的太快了。
他環視宮中, 目光掃過侍衛、宮女、太監還有各色人等, 良久,輕輕嘆了口氣。揮手叫來禁衛軍, 命他們把若金鐘鑠押入秘獄,好生看管,轉身往觀月軒而去。
韓嶺辦事利落,查得行刺之事與他人無關,便放那些大臣命婦出宮, 只留下衆尼細細審問。韓嶺記掛着若金, 旁敲側擊地打聽皇上如何處置若金, 皇上板起臉訓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 還沒罰你失職之罪呢!從這月起, 罰俸半年!再有此事,撤了你的職!”韓嶺咧了咧嘴。
宮女煎好了藥, 皇上喚醒李蕊,親自喂她服下,李蕊感動落淚。皇上又親自把李蕊送回宮中,陪了她一整夜。
宮中被兩樁血案攪得翻天覆地,宮外的人卻毫不知曉。當晚,段銷正在家中挑燈著文,忽聽下人通傳宮中來人,急忙出門相迎。未至門前,瞥見門外背立一人,便揚聲詢問:“不知哪位——”
那人轉過身來,段銷怔住,竟是阿穆。他立時明白阿穆深夜偷偷出宮前來,必有秘事,忙將她引至屋中。阿穆一路疾行,滿頭是汗,段銷喚下人取來一碟冰鎮梅子,又輕輕爲阿穆搖起扇子。阿穆趕忙接過扇子,說:“不必忙了,我說完就走。”
段銷笑道:“不用急,慢慢說。”
阿穆便將若金殺常鳴一事詳細說了一遍,段銷聽罷,輕輕一笑。阿穆詫異道:“你笑什麼?”
段銷搖頭嘆氣,“我笑他們二人又來了這麼一出。”段銷刻意將“又”字念得很重。
阿穆呆了片刻,才明白段銷說的是兩年前鍾鑠殺向亮一事。急道:“那可不一樣。那時殺的人是奸細,今日殺的人可是榮享伯。皇后說秘獄是進得去出來難的地方,急得夜不能寐,又因爲觀月軒的事,不敢貿然再向皇上求情了,這才讓我來請你拿個主意。”
段銷還未聽聞宮中之事,問:“觀月軒有什麼事?”阿穆便簡略說了女尼行刺之事。段銷雖猜得皇上平安,但還是問了一句:“皇上無礙吧?”
“皇上沒事,只是李娘娘受了點傷。”
段銷便沉默不語,凝眉細思。阿穆知他在想事情,也不敢出聲打擾他,只是一下一下地爲他打着扇子。片刻,段銷擡頭望着阿穆,直截了當地問:“皇后不是讓我拿主意,而是想讓我向皇上求情吧?”
阿穆臉上微微一紅,“是了。皇后說皇上十分看重於你,望你能出言相助。”
段銷斷然拒絕,“這個情現在求不得。”
阿穆訝然,“爲何?”
“皇上現在怒氣未消,誰去求情都沒有用,還會引得皇上猜忌。”
阿穆焦急道:“難道就放任不理嗎?”
段銷卻點頭“嗯”了一聲。見阿穆瞠目結舌,便展眉一笑道:“放心,公主不會有什麼事的,至少性命無憂。”
“何以見得?”
段銷盯着阿穆問:“公主和常鳴哪個重要?”
“當然是公主了,這還用問。”
“是呀,你我都明白的道理,難道皇上會不明白?皇上在盛怒之下,有可能一時衝動,口不擇言,但皇上將公主關入秘獄,冷靜過後,就不會做出衝動之舉啦。依我看,公主與鍾將軍影響不大,倒是皇后可能要受些委屈。”
前頭的話阿穆剛聽明白,後一句又讓她迷惑不解。“此話怎講?”
段銷輕描淡寫地說:“俗話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嘛。”
阿穆聰慧過人,一點即透。觀月軒與常鳴兩件事加在一起,皇上雖斬不了若金,但少不得會疏離青葙。“那怎麼辦呢?”
“兵家有云,以退爲進,以靜制動。”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折起遞給阿穆,“交給皇后,她自會明白。”
“多謝!”阿穆珍重接過,貼身放入懷中。
“你有事肯來找我,我很高興。以後,客套的話就不必了。”
段銷目光溫柔,看得阿穆心中砰砰直跳。她垂下頭輕聲說:“我不能久待,皇后還等着我呢。”說着便站起身來。
“稍等。”段銷叫下人拿來一個小食盒,將那碟冰鎮梅子放入食盒,“這個拿着路上吃吧,天氣這麼熱,當心中暑。”阿穆接過食盒,望着段銷,眸中情意閃動。段銷笑了笑,“走吧!”將她送至門外。
阿穆又深深望了段銷一眼,才慢慢轉身,向皇宮走去。走不多遠,便是一身的汗。她打開食盒,拈起一顆梅子送入口中,酸酸甜甜,冰涼沁心。
阿穆回宮,將段銷之言轉告青葙,並將段銷的手書呈上。青葙見那信中,只寫了三個字:“忍退等”。她明白段銷之意,將信箋在燈上燒了。默坐片刻,嘆息一聲,“我終究還是沉不住氣。”
這邊衆人爲若金焦心忙碌,那邊若金卻自得其樂。秘獄本是關押宮犯之所,多是犯了大罪的嬪妃宮人,即便沒犯大罪,獄監也有法叫他認了。歷朝以來,進去的人數不勝數,可完完好好出來的,一隻手都數得清。若金倒沒聽過這些傳聞。她本以爲牢獄必定骯髒污穢,不想這秘獄卻和普通房屋一般,雖狹小陰暗,卻尚算乾淨,有門有窗,只是門窗都拿木柵封着,屋內空無一物,連個草蓆都沒有。若金悠然地揹着手到處瞧了一遍,見窗戶雖然破舊,但依稀能辨出曾經雕花朱漆的模樣,自言自語道:“不知什麼人曾經住過這裡。”轉頭卻見牆上有乾涸暗淡的斑斑血痕,不禁嘆道:“又不知什麼人死在這裡。”四下瞧過,若金坐回鍾鑠身邊,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歉然說:“我沒跟你商量,你生氣了嗎?”
鍾鑠心痛道:“你怎麼這麼傻啊!就爲了那麼一個常鳴,值得嗎?”
若金微笑:“常鳴不值得。但是爲了你,值得。”
鍾鑠心潮澎湃,眼中漸漸溼潤,“你知道這是多大的罪嗎?你就不怕嗎?”
若金嘆了口氣,輕聲說:“說實話,剛開始確實有點怕。但是我獨自跪在昭日殿前忐忑不安地等待聖裁的時候,看見你向我飛奔而來,握住我的手和我義無反顧地跪在一起,我就不怕了。那時,我想,如果我要上刑場,能有你送我一程,我也知足啦!你——”
若金話說一半,鍾鑠驀地俯首,用雙脣堵住了若金後面的話。他一手按着若金秀髮,一手緊緊地擁着她,擁得那麼緊,幾乎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若金雙臂環住鍾鑠,忘情回吻。兩人的脣瓣滾燙如焰,兩人的呼吸火熱如熾,兩人的心緊緊貼合,融爲一體,用這一枚脣之印章,彼此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他們沉醉在彼此的深情之中,醉得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地點,忘卻了前途險惡,忘卻了世間一切,天上地下,只有他們二人。
這個吻,好像天長地久那麼長。
情濃之時,鍾鑠在若金耳邊低沉卻狠決地說:“我纔不送你!你說過,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咱們沙場一起闖過,刑場也該一起上!你想丟下我,我,不,準!”
若金並沒拒絕,也沒勸阻,兩人心心相印,同生共死。她毫不猶豫道:“好!刀山火海一起上,陰曹地府一起闖!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鍾鑠心中激盪,凝視若金,輕喚一聲:“若金……”
“嗯?”
鍾鑠緩緩道:“你,若是不準備再改變主意,我們成親好嗎?”
若金嫣然一笑,“上天入地都只嫁你,今生來世都只嫁你!”
鍾鑠目光環視牢房一週,又落進若金雙眸,情意深長,“我本想給你一個風光的婚典,可是……若金,你若不介意這裡簡陋,我們就拜堂結髮吧!”
若金愣了愣,“啊?現在?”若金望着鍾鑠,眉眼溫柔,“我倒是不介意這裡簡陋,可是我……我還是想等阿古來,想讓姐姐和阿古唱着草原上的歌,送我出嫁。”
鍾鑠攥着若金的手,若金覺他手心裡都是汗。“若金,我害怕……如果我們等不到那時候,我想……你可以做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若金一揚眉,“哼!我就不信皇上真會爲了一個狗太監而殺了我!再說,”若金指指門窗,語氣中滿是不屑之意,“就這麼幾根破木頭,能關得住你我?多少生死都闖過來了,還怕這點風雨?真要大難臨頭,咱們就一塊殺出皇宮,去草原上逍遙快活!”
鍾鑠知這是寬慰之言,但若金的豪氣也讓他從容隨遇而安。鍾鑠柔聲道:“好!你要怎樣就怎樣,都隨你。”
若金笑嘻嘻地說:“其實這裡也蠻不錯啦,又清靜又私密,折騰了一天了,正好睡一覺!”若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就地躺下,向鍾鑠拍了拍身邊的地面,鍾鑠呵呵一笑,躺在若金身邊。兩人以臂爲枕,側臥相對,含笑而視。秘獄幽靜,時光緩流,兩人沉默無言,卻心有靈犀。不管能否天長地久,此刻相知相守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