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離京之後, 若金接管御林軍。她命李京帶她至鍾鑠交待過的各巡防要處熟悉情況,兩人未帶隨從,若金身着便服, 策馬出營。一路走, 一路聽李京彙報各處情形, 若金細問詳查, 清晨出發, 到得正午,一刻未歇。走到一條熱鬧的大街,若金見前方一座三層酒樓雕樑畫棟, 金字招牌“天下宴”光鮮氣派,頓覺肚餓, 道:“李郎將, 咱們去‘天下宴’吃點東西再走吧?”
李京笑道:“公主好眼力, 那可是京城最好的酒樓了!”
若金愣住。李京的話勾起了她的回憶,她猶記得, 鐵牛曾經許諾要在“京城最好的酒樓”請她和鍾鑠吃一頓上好的佳餚,他被自己戲耍時的勉爲其難、拍着胸脯許諾時的豪爽大氣宛在眼前,如今,酒在樓在人無蹤。若金怔忡半晌,嘆息一聲, 道:“算了, 我們還是去這家小店吧。”
若金指的是近旁一家賣醬肉醬菜的小鋪, 李京雖不明其意, 但也不計較許多, 點頭同意。兩人在鋪外街邊的小桌上坐下,要了兩盤醬菜, 一斤醬肉,四個饅頭,掌櫃又端了茶水上來。若金邊吃邊向李京講述了鐵牛之事,李京這才明白原委,又敬又惜,感慨道:“原來懷恩侯是這樣鐵骨丹心的漢子!李某佩服!”吃了兩口,李京又說:“唉,可惜我從軍以來從未離過京城,上過戰場,整日在街頭巷尾虛耗光陰,如果能像公主和鍾將軍這樣征戰沙場,廝殺一番,那該有多痛快!”
若金問:“你想打仗嗎?”
李京眼睛一亮,“想啊!做夢都想!哪個男兒不想在真正的戰場上有所作爲呢?保家衛國、殺敵作戰、縱橫馳騁、橫掃千軍,”他揮手做了個蕩平一切的手勢,一臉神往,“嗬!想想都覺得過癮!”
若金望着神采飛揚的李京,眼前的他就像當初的自己。曾幾何時,若金也像李京這般,嚮往金戈鐵馬、沙場縱橫。而真正經歷了烽火連.城之後,她才明白,何謂“此去沙場幾人回”,何謂“千里孤魂何處歸”。時至今日,她依然常常在夢中遇見那些鮮活的面容,那些慘烈的場景,無論時空如何流轉,永難忘懷。然而,這些事,無法向李京說個明白。未歷過廝殺,便嚮往戰場;未歷過平安,便嚮往田園。她希望李京永遠也不必再經歷自己所經歷過的殺戮,永遠也無需再踏入自己所踏入過的地獄。
李京並不知道若金在想些什麼。他興致盎然地說:“公主,聽說你率領紅鷂飛騎屢建奇功,給我講講唄!也讓我長長見識!”
若金微微一笑。李京不好意思地說:“我話太多了,請公主見諒!”
若金道:“我只是想起,我以前也讓鍾鑠給我講過作戰攻城的故事。”還有高劍,自己央高劍所講的青城之戰,已成絕聲。若金不由一陣黯然。
李京好奇道:“鍾將軍?鍾將軍他平時十分低調,從沒給我們講過戰場上的事。他打的最厲害的是哪場仗啊?”
若金心道,哪場都很厲害呀!但她不想談及安平之役,便說:“那我跟你說說對戰西奚一役可好?”李京連連點頭。
若金剛要開口,就見一羣人從天下宴出來,吆五喝六,排場頗大,若金不禁多看了兩眼。那羣人中間簇擁着一個錦衣胖子,若金細細一瞧,登時便沉下臉來。她問李京:“那人是誰?”
李京順着若金目光看去,“哦,他就是皇上新封的榮享伯。其實他原本是宮裡的——”
話未說完,就見若金騰地站起,幾步衝到常鳴跟前,一腳把他踹翻在地。跟着常鳴的僕人呼喝着正要圍上,若金厲喝:“我是紅鷂公主!還要腦袋的都給我退下!”衆人皆是一愣,仔細看去,果然是紅鷂公主,誰還敢再上前阻攔。若金對常鳴拳打腳踢,可憐那常鳴像個肉球一樣縮在地上,不住喊叫求饒,毫無反抗之力。
李京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若金就已經動起手來。他呆愣一瞬,猛然醒過神來,疾衝到跟前,用力將她拖開,若金不依不饒,仍要上前再打。李京向周圍衆人喝道:“還不快把榮享伯送回府邸!”
若金一邊大罵:“常鳴!你這個惡賊!”一邊試圖掙脫李京。
李京死死拉住若金,低聲道:“公主,你暴打榮享伯,傳到皇上耳裡不妥吧。”
這句話提醒了若金。她倒不怕皇上,但是若青葙聽到了消息,免不了又要將她訓斥一頓。若金這才恨恨地罷手。常鳴的僕人們已經架着他逃之夭夭了。街頭的駐足圍觀者被李京斥散,若金坐回桌邊,埋頭猛吃。
李京小心翼翼地問:“公主,榮享伯怎麼得罪你了?”
若金頭也沒擡,“他遇見我沒行禮。”
李京目瞪口呆。
已是二更時分,昭日殿中仍燈火通明。皇上批閱完最後一份摺子,起身行至窗前,窗外,明月皎皎,樓閣層層。他並未回身,喚道:“費庸!”
“在!”費庸應聲趨前。
“我讓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嗎?”
費庸示意殿中侍從退下,纔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已尋到觀月軒當夜值夜宮女,問過口供,與大殿下之言無二。正尋找其它人證以作佐證。”
皇上驀地轉過身來,“將她帶過來!”
費庸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將一名宮女帶到。雖然皇上之前去觀月軒的次數不多,但每去都十分留心,是以一見此人,便認出她的確是祁映的貼身侍女。那宮女身體無恙,只是面帶驚慌之色,匍匐跪在地上,向皇上行禮。費庸溫言道:“不必害怕,把你對我說的話原原本本稟告皇上即可。”
那宮女便將祁映跳井之事複述了一遍。自姚太后薨逝以後,祁映更加鬱鬱寡歡,整日將自己鎖在房中,只有祁暄與姚羽能與她說上話。乾軍入城前三日那晚,祁映與祁暄在房中說話,不知爲何大發脾氣,把祁暄趕了出來,關上房門。這宮女在院中值夜,半夜聽見撲通一聲,急忙拍打房門不見回答,便與祁暄繞到房後,卻見朝向湖邊的後門大開,湖邊有一隻祁映的錦鞋,祁映已投湖自盡。當時宮中紛亂,小皇帝已經駕崩,卞太后神智時清時迷,觀月軒早已無人看顧,她找了好久才拉來一個相熟的禁衛軍侍衛,讓他在湖中打撈一番,湖水甚深,那侍衛水性欠佳,折騰了半夜也沒能將屍首打撈上來,就棄之不顧。此時宮中人人自危,再也無人願理祁映之事。這宮女也十分害怕,便躲在宮女宿房中不敢出門。直到乾軍入宮。
皇上眉頭深鎖,又問了一些細枝末節,這宮女一一作答,前後並無矛盾可疑之處。他沉默片刻,又問姚太后如何故去,宮女答說姚太后身染沉痾,病逝之前臥牀不起已經好幾個月了。皇上嘆息一聲,揮手令其退下。
殿中靜寂,只有銅壺滴漏不時答答作響。他倚在椅中,緩緩合上雙目,似是十分疲憊。
費庸輕步近前,小聲喚道:“皇上?”皇上“嗯”了一聲。費庸說:“皇上,回房歇息吧。”
皇上睜開眼,“擺駕吧。”
“是。回鳳禧宮嗎?”
“去觀月軒。”
費庸一愣,遲疑道:“夜深了,觀月軒此時無人,恐……”
“無妨。去吧。”
費庸立刻備輦,皇上登上步輦,又想起一事,問:“韓嶺在嗎?”
費庸答:“韓將軍今夜不在宮中,明日當值。需要傳韓將軍入宮嗎?”
“不急。明日叫他來見我就是。”費庸應諾,傳令起駕。
皇上令侍從守在軒外,撩衣上階,推開觀月軒大門,院中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如舊日模樣,往事撲面而來,一時竟有卻步之感。他在門邊停了片刻,方纔邁步入內。費庸輕輕闔上大門。
月光朦朧,如輕紗籠在青石灰瓦之上,將觀月軒幻化成一片夢境。皇上一步一步,走到庭院當中,獨立在月光之下。他猶記得,三年前的那日,就在此處,就在他站的地方,他問:“若有一日,我衣錦回京,你可願等我?”她眉目如畫,白衣似仙,站在他的面前,說:“但願那日,乾親王莫忘了月映小湖,夜送之衣。”月兒,我來了,我衣錦回京,坐擁天下,我兌現了我的承諾,可是你呢?你還記得你的承諾嗎?月映小湖,夜送之衣,我從未忘懷,可是你呢?你已經忘了嗎?
他緩步行至正房,輕輕推開房門。他早已下旨,保留觀月軒中舊貌,此時房中陳設,皆如姚太后在世時一般無二。因着皇命,觀月軒日日有人打掃,房中上下大小物件,一塵不染,就彷彿主人只是暫時離開,不久便會歸來。他坐在牀邊,撫着牀上厚厚的錦繡被褥,花團錦簇間似乎仍殘留着一絲她的香氣。這麼厚的被褥……月兒,你冷嗎?你向來怕冷的,一個人在這孤寂的深宮中,會感覺更加寒冷吧……對不起,我來晚了,來晚了……如果我早知如此,我定會不顧一切來看你,哪怕拼上性命,哪怕拋下江山,帶你遠離權利烽煙,帶你去看花月團圓。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定不許你入宮。定,不,許。你怪我麼?怪我遲了一步,就晚了十三年,差了一輩子。
他的目光逐一掃過櫃椅桌案,各式擺件,花式繁雜,皆不是她愛之淡雅紋樣。最後看見那扇緊閉的後門,他心中驚跳了一下。祁映……祁映就是從這裡走出去的麼?他緩緩起身,走到門前,輕輕一觸,房門應聲而開。
門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中立着一座假山。他茫然地走向湖邊,倏然駐足,驚覺湖中映着兩輪圓月。他細細瞧去,原來湖中假山疊石而成,渦洞相套,不知經過如何巧妙的設計,使得天上月光穿洞而過,映在湖中,自成一輪圓月。石洞映月與天上映月,相伴相依,隨波輕浮,美妙非常。
他以前都是白日來此,雖見過假山,卻未知奧妙所在。然而,憑他見多識廣,也絕想不出天下竟還有如此巧思。是了,這定是他特意爲她所建。他如此深愛着你嗎,月兒?那麼你呢?你愛的又是誰?
月兒,你還像當年那樣深愛着我嗎?也許,你早就移情別戀了,對不對?否則你爲什麼不等我?你連最後一面也不願相見嗎?你連夢中也不願讓我再見一眼嗎?我等了你十三年,煎熬了十三年,期盼了十三年,卻只等來了陰陽兩隔。你爲他生育,你爲他求情,你爲他讓我放棄皇位,你爲他讓我戍守邊關,可我一直在癡癡地等你!你又給了我什麼!
他低吼一聲,一拳砸在身旁的樹上,枝葉輕顫,風過微吟,如怨似嗔。他緩緩地、緩緩地滑坐在地上,感覺心中就像這觀月軒一樣,人去樓空。
粗大的樹幹擋住了月光,照不見他的容顏。他呆呆地坐在陰影中,寒意徹骨。
戎馬半生,徒勞翻雲覆雨,卻挽不回香魂一縷。紫禁稱王,空餘江山萬里,再無人攜手看這天地浩大。情深幾許,皆成幻影。
他忽然自嘲一笑。
十三年,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