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一行人走了大半個月,回到東奚所在的碧亭山。此時已近立冬天氣,草原上朔風瑟瑟,牧民不再四處放牧,開始扎帳圍欄,準備過冬了。得知公主歸來,東奚的大將軍沙力赫和兒子沙力木鐸帶人前來迎接。
沙力赫和沙力木鐸向公主行禮,青葙和若金也還禮道:“赫叔叔請起。”沙力赫曾追隨青葙父親多年,是莫奚老臣,阿斯勒叛變以後,莫奚大部都倒向阿斯勒,只有沙力赫力挺伊羅一族,因此青葙和若金都對他十分尊敬,以叔叔相稱。
青葙與沙力赫並轡前行,詢問族中大小事務。木鐸跟在若金身邊,樂呵呵地說:“若金,你這次回來得挺快,沒在乾州多玩幾天啊。”若金和木鐸從小一起長大,常常一處混在軍營,若金又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木鐸並不把若金當成高高在上的公主看待。雖然沙力赫說過木鐸幾次,但看青葙若金都不計較,也就不再提了。
若金一路行來,伴着草原風景,本來已經將乾州諸事拋在腦後,木鐸這麼一提,她便有些悶悶的,說:“乾州有什麼好玩的。”
木鐸沒看出她神情變化,自顧自地說:“你前兩次去,不是說乾州很好玩、很喜歡那個地方嗎?”
若金肯定是說過這類話的,不過她現在還在氣頭上,自然不會承認。“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了?乾州山險人惡,我纔不喜歡那個鬼地方。”提起乾州,她便想起石丘寨的匪盜殺手和太守乾的那些勾當,一時憤然,說了個“人惡”,當然指的並不是韓嶺鍾鑠乾王人等。
木鐸並不知道這些事,他只聽若金提過一個人。“乾州人怎麼了?你不是說在乾州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嗯……那個叫什麼韓……”木鐸偏頭想了想,實在想不起來了,便轉頭問若金:“韓什麼來着?”
若金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把他瞪到馬下才好。“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木鐸這才覺出些端倪。他裝出氣憤的樣子,語氣裡卻藏不住一絲得意,“啊?怎麼了?那個姓韓的惹你不高興了?告訴我,我替你收拾他!”
這話委實虛假,若金實在忍不了了,撥馬到了前頭,與青葙沙力赫同行。木鐸想要跟上,但一看青葙沙力赫都在前面,又不敢上去,只能一臉不高興地和素戈錫鈴跟在後頭。
到了帳前,看見小弟伊羅古早等在那裡,一見姐姐身影,便飛撲過來。青葙若金也疾跑兩步,三人相擁,十分歡喜。
若金回到草原,心中憂煩漸拋,有時陪陪小弟,有時策馬馳騁,日子過得悠閒自在。青葙多數時候在處理各種事務,有時要到很晚才能睡下。一日清晨,青葙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只聽若金一路雀躍叫着“姐姐!姐姐!”就闖進帳來。
青葙知若金因乾州諸事常常悶悶不樂,今日見她這麼開心,問:“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若金興奮地說:“下雪啦!”青葙一愣。若金上前拉住她的手,“快出來看啊!”
青葙跟着若金出了帳篷,果然外面銀裝素裹,雪花飛舞,看樣子從半夜就開始落雪了。她似自言自語道:“今年的雪怎麼來得這麼早啊……”她遙遙望向遠方,更遠方,似乎望向草原之外的某個地方。那裡,應該還沒有下雪吧。她與那人的約定,不知他還記得嗎。這場雪來得如此之早,不知是報喜還是報憂啊。
若金喜笑顏開地說:“瑞雪兆豐年,今年肯定是個好年景!”
青葙心中一動,是啊,這瑞雪不就是來報喜的麼?她笑道:“不錯!真是一場好雪!”
若金興致很好,跟青葙說:“姐姐,你整天悶在帳中,多沒意思,跟我一起去雪中賽馬吧!”
青葙心中十分歡暢,便道:“好!我看看你的騎術長進了沒有!”便叫錫鈴去牽馬。
兩人躍馬揚鞭,在雪原上追逐嬉戲了一陣。玩鬧了半日,兩人信馬由繮,說說笑笑往回走。走到半途,就見素戈領一騎飛奔而來,青葙一見馬上那人,神色驚喜,打馬奔去,迎上兩人。素戈說:“大公主,這人說要見您,我就把他帶來了。”若金沒見過這人,他長髮散散系在腦後,神色淡然,這麼冷的天,卻只穿了一件寬袖白袍,雪中策馬而來,衣袂翻飛,宛若世外之人。
青葙含笑問那人道:“難爲你找到這兒來。小七在哪裡?”
那人搖了搖頭。
青葙愣住。“他……沒有來嗎?”
那人點了點頭。從身上解下背囊打開,裡頭是個木盒,他將木盒交給青葙。
青葙問:“他沒有來,只是讓你把這木盒交給我。是嗎?”
那人點了點頭。
青葙慢慢接過,捧着這木盒,似覺有千斤之重。“他說了什麼沒有?”
那人搖了搖頭。
青葙悽然一笑,“是了。他既然讓你來,就是連句話也不肯留的了。”
那人指了指木盒。
青葙盯着這木盒。木盒是極普通的一個盒子,方方正正,沒有任何雕飾,就像是在街邊隨意都能買到的那種盒子。“他的話都在這木盒中了。”
這話並非問話,那人仍是點了點頭。
青葙擡頭望着紛紛飛雪,眼中迷濛如霧。悵然良久,她幽幽地說:“我沒有話了。”她依然是擡着頭的,眼睛沒有望向任何人,可是那人知道她是對自己說的。
他點了點頭,奔回來路,少頃便隱於這白茫茫天地之間。
若金等了片刻,不見青葙說話,忐忑地問:“姐姐,這是你的……朋友送你的禮物嗎?要不要打開看看?”
青葙低頭看着木盒,看了很久很久,好像這木盒中藏着一個妖怪,一旦打開,世間萬物便會灰飛煙滅。可是,不管多麼恐怖的真相,多麼憂傷的結局,終歸是要面對。她伸出手去,手指顫抖,拉了三下才拉出木盒的蓋子。盒裡是一柄短刀。是那柄自己遺失了很多年、被他貼身佩在身邊很多年的短刀——現在它終於物歸原主了。短刀的下面壓着一方錦帕,她拿出錦帕,上面只有四個字:“後會莫期”。是自己看過無數遍的、深深刻在心裡的字跡。
後,會,莫,期。
這四個字,就如這漫天飛雪,蓋住所有塵埃,將過往抹個乾乾淨淨,如冰錐心,寒冷刻骨。青葙不禁打了個寒戰,木盒“啪”地掉在地上。
若金急忙下馬拾起木盒。擡起頭擔憂地說:“姐姐,天冷雪大,有什麼事我們回去再說好麼?”
青葙怔怔望着遠方,“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誰也別跟着。”一夾馬肚,馬兒向前奔去。若金喊道:“姐姐你要去哪裡啊?”她的喊聲似乎淹沒在風雪之中,青葙並沒有回答。
素戈問:“公主,我們要不要跟着?”
若金猶豫片刻,再擡頭看時,青葙已經消失在雪中。她只好說:“我們先回吧。”
青葙在雪原上漫無目的地狂奔,任雪打在臉上,將她的淚水凍在眼中。過往種種歷歷在目,仿若昨日。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他,神智不清的他對自己喊了一聲“青姐”,從此,他的身影就留在了自己心中;她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看見他落淚,是他抱着茉姨的屍首失聲痛哭,那時她才發覺這個少年的心中也有着同樣悲傷的往事;她想起他曾將佩刀雙手捧到自己胸前,說“這是你父親留下的”,那一刻,她忽生出命定之感;她想起在石丘寨的懸崖邊,他將佩刀交到自己手中,說“青葙,你可以用這把刀爲你父親報仇了”,那時,她覺得兩人心意從未如此相通;她想起許許多多兩人共度的時光,他說“你好好的,我便心安”,他說“我也很想回草原了”,他翻看《詩經》,對着那篇《子衿》凝望不語 ……她想起在乾州與他分別時,自己還滿心歡喜地說:“你要早點來,草原的初雪是最美的。我等你一起看雪。”
馬蹄踏在雪坑裡,青葙毫無預兆地從馬上摔下,滾落雪中。馬兒噴着鼻息,貼近青葙,不知主人這是怎麼了。青葙任自己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任雪水浸透自己的衣衫,一動不動。今日是初雪啊,他果真守約——守約送來了他的四個字。他其實一直都沒打算來草原吧,沒打算和自己一起……看雪。青葙,其實你早知道是這個結局吧,你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你希望給他一個掙脫枷鎖的機會,也希望給自己一個擺脫命運的機會。但是——你們之間,殊途難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