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軍營諸事繁多,乾王帳中積壓了好些文書。他挑燈夜批,批到一半,呼侍衛進帳,傳鐵牛來見。鐵牛一入帳,乾王指着案上諫疏,開門見山道:“鐵牛,這諫疏是何人所作?老實說吧。”
鐵牛猶豫了一下,知終究是瞞不過的,便老老實實答道:“是卑職的一個門客所做。”
乾王交給他出營令牌,“你馬上去把他找來見我。要快!”
鐵牛看不出乾王是喜是憂,接過令牌,領命而去。不多時,就將段銷帶到。因乾王未召,鐵牛隻得在帳外等候,段銷進帳跪下叩首,“罪民見過乾王殿下。”
乾王見此人一身布衣,身形瘦削,進入這刀槍林立的軍營,卻神態從容,並無懼色,心下暗贊。問:“何以自稱罪民?”
段銷不卑不亢答道:“小人是流放乾州的罪犯。”
一個流犯竟有如此文筆氣度,乾王心中微訝,面上如常,道:“無妨。起來坐吧。這篇諫疏是你寫的?”
段銷斜坐在椅邊,微微點頭,“是罪民輔鐵都尉所做。”
乾王端起茶杯吟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你在文中陳舉樑軍優劣,鞭辟入裡,審時度勢,本王還想聽聽你對西奚軍有何看法?”
段銷自然是有備而來,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談:“樑軍有三優三劣,兵精器良士氣高,但兵少無援配給乏,同樣西奚軍也有三優三劣。優者,一則兵多,西奚集全國之力,結十五萬大軍,加上左右兩王五萬大軍,約有二十萬人馬,且多爲騎兵。二則足給,西奚上次失利以後,一直積極備戰,近兩年國內風調雨順,糧草充足,輜重配給悉數妥備。三則地理熟,此次戰役乾軍從固昌出,永平軍從寧州出,固昌與寧州北面大漠,樑軍多年未曾染指,而西奚軍縱橫大漠多年,對大漠地形瞭如指掌。劣者,一則內亂,阿斯勒爲人狠辣,國內樹敵不少,許多臣民對其施政手法頗有指摘,阿斯勒欲藉此次南侵大梁之機在國內立威,但反對聲此起彼伏,阿斯勒實則也是內憂外患。二則兵疲,年初西奚軍一名大將叛變,欲重演多年前阿斯勒奪位一事,阿斯勒率兵與之激戰數月,雖平亂成功,但大軍未得喘息即開赴南境,長途跋涉,兵疲馬乏,戰力削損。三則心不齊,西奚號稱二十萬大軍,但左右兩王只是與阿斯勒結盟,並不聽其號令,前年西奚與樑軍對戰,二王均作壁上觀;阿斯勒率領的十五萬大軍,其中有五六萬是叛軍俘虜,這些人很難奮勇作戰;前年阿斯勒丟掉固昌等五城後,北退幾百裡,今年西奚兵卒再面黑虎軍,難免仍有陰影,這也是西奚朝野反對出兵的一個原因。西奚雖領二十萬大軍來犯,但三處劣勢處處致命,乾軍勝算不低,只是此戰宜速戰速決,不可久拖。”
乾王初時還閒閒喝茶,越聽越覺得遇到了知音,就只顧聚精會神聽段銷說話了,段銷言畢,乾王才發覺自己一直端着杯子未動,放下茶杯,朗聲笑道:“先生字字珠璣,深得我心。先生之才,本王很是敬佩。先生可願做本王幕府,爲本王出謀劃策?”
段銷起身叩拜,“罪民叩謝殿下提拔。”
乾王起身虛扶了一下,“快請起!請坐。看茶!”侍衛上茶,兩人落座,乾王笑問:“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段銷望着乾王親切的笑顏,往事翻江倒海,他壓下心中紛亂,緩緩開口:“段,銷。”
乾王一愣。段銷祖父曾任京中太學院的掌院太傅,學問淵博,言行律己,乾王少時在太學院讀書,受教於他,非常敬重段太傅,段太傅也很喜歡這個出類拔萃的學生,乾王少年時與段太傅來往甚密,到乾州以後,也依然經常通信,近一兩年段太傅臥病在牀,不能執筆,通信才漸漸少了。段銷少時也是在太學院讀過書的,但他和乾王不是同年,兩人只在太學院偶爾見過,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段銷又經歷了刑獄加身,乾王一時沒有認出來。但段銷一報上名字,乾王即刻想起段太傅之孫也是叫做段銷的,心中一凜,眯着眼仔細打量段銷容顏,又覺不太像自己記憶中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沉吟着問道:“請問段先生是否與朝中段太傅有什麼淵源?”
段銷恭敬答道:“段銷乃家祖不肖之孫。”
話音剛落,乾王霍地起身,一步搶上,段銷也趕忙起身,乾王扶住段銷雙肩,大喜過望,連聲道:“你果真是望之!果真是望之!”“望之”是段銷的字。段銷見乾王掩不住的喜悅之情,自己也微微一笑。乾王扶段銷坐下,自己挨着他落座,道:“我已聽聞段家因皇后案而獲罪,但想不到你竟流放至此。究竟是怎麼回事?段太傅和段御史可好?”“段御史”是段銷的父親。
段銷神情黯然,語中難掩哀痛,“家父在廷上爲袁家辯護,激怒皇上,被列爲袁家同黨抓捕入獄,死於獄中。家祖拖着病弱之軀入宮面聖,在昭日殿前怒斥奸人,被亂棍打死。此後段家上下悉數被抓,小兒受驚,一病不起,無人看顧,就夭亡了。內子投湖自盡,我被流放乾州。”
乾王此前並不知段家遭遇,這時聽聞,不禁又怒又痛,悲喝一聲,“痛煞我心!”猛地一錘桌案,桌子竟被他錘倒,茶盞碎了一地,侍衛聽見聲響,忙衝進帳來,乾王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段銷急忙起身拉住乾王,“殿下息怒,保重玉體!”
乾王斂住怒氣,殷殷道:“望之,我封你爲相,以後你就跟隨我左右吧。”
段銷拱手再拜,“多謝殿下愛護,我願追隨殿下,效犬馬之勞,但我有罪在身,不能入官。做一門客足矣。”
乾王冷哼一聲,“我要封官,誰敢多言?”
段銷懇切相勸,“殿下不可爲一罪民壞了法度。何況,雖無口敢言,但有目共睹,人心叵測啊。”
段銷的話提醒了乾王,他沉默片刻,嘆道:“那隻好暫時委屈你了。”
“得殿下看重,何談委屈?”
乾王笑說:“我與段家相交甚篤,受教於段太傅多年,你我也相識於少年,大可以平輩相稱。”
段銷鄭重地說:“殿下爲君我爲民,殿下又爲家祖高徒,於公於私,殿下皆在我之上,望之不敢亂了禮法。”
乾王記憶中的段銷不像現今這般恪守禮度,那時他少年揚名,常做狂放之姿,記得段太傅還常在自己面前做無奈之嘆,但如今段銷身逢大難,心中鬱結一時難以平復也是有的,便不再勉強,“隨你吧。”段銷謝過,掩口咳嗽了幾聲。乾王擔心道:“我看你臉色不好,是否有病在身?”
段銷笑着搖頭,“沒有。可能是流放途中顛沛之故。”
乾王召侍衛和鐵牛入賬,命侍衛即刻去城中請名醫來爲段銷開個調養的方子,又嘉獎了鐵牛舉賢之功,鐵牛本以爲段銷會在乾王面前告他一狀,心中忐忑不安,怎知乾王未罰反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乾王命劉正彧鎮守乾州,與韓義率八萬乾軍從乾州發兵固昌,並攜青葙同行。數日後抵達固昌,駐紮在固昌城外。剛剛安營紮寨,乾王府即派人送來京中飛鴿傳書,說皇上回宮,並冊封二皇子爲太子,月妃爲皇后。乾王看到消息,渾身一震,良久不語。
青葙疑惑問道:“皇上爲何冊封月妃爲皇后?卻不冊封太子生母卞貴妃爲皇后?聽說月妃一向不受寵愛,居於冷宮多年,怎會突然之間登上皇后之位?”
乾王凝視着紙上“月妃”二字,似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爲什麼?我也想知道爲什麼。”
青葙想起阿穆說過乾王的韋王妃是住在月妃宮中的,又問:“月妃做了皇后,會否對三郎你有何影響?聽說韋姐姐原本住在月妃宮中,你應該見過這個月妃……皇后吧,你對他有否瞭解?”
乾王目光迷離,望着帳簾,似乎穿過帳簾望向遙遠的地方,神情飄忽,幾番張口都未能說出一字,最終只是長嘆一聲。
青葙很少見乾王如此模樣,只以爲他爲着宮中爭鬥傷神,寬慰道:“算了,別爲這些事傷神了。”
乾王猶自出神,半晌才收回思緒,蹙眉道:“我擔心皇兄身體大不好了。”
青葙一驚,“你是說皇上冊封太子是在準備……”雖是在帳中,她還是不敢將“後事”兩字明明白白地說出口。
乾王沉吟道:“太子冊封與否都不重要,二皇子是皇上目前唯一的血脈了,必然會繼承大統。皇上知自己沉痾難愈,太子年幼,等太子登基後,玉璽必然掌握在卞貴妃手中,他特意冊封皇后,似乎是有意在百年之後,以姚皇后鳳印牽制卞貴妃手中的玉璽。”
青葙這才明白皇上冊封皇后的用意,“這麼說,大梁很快就會有一個新皇帝了。”
乾王將紙條湊近油燈,看着火焰升騰而起,剎那吞噬了字跡。“這麼多年了,該來的總歸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