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劍詢問:“公主, 要不要讓他們停下?”
若金微微搖了搖頭,“如今唱或不唱,有何分別?”
一名隊正發覺若金走到近前, 以刀撐地, 艱難起身, 欲向若金行禮。若金扶住他, “不必了, 坐着吧。”但那隊正依然挺直胸膛,行完了軍禮。
若金問:“你們怎麼都會唱這首歌?”
隊正答:“這是我們家鄉的歌謠,本來是軍營中兵士所唱, 後來流傳開來,幾乎人人都會唱。”
若金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鍾鑠的家鄉, “你是巴州人?口音不大聽得出來了。”
“我是蜀郡人。在乾州待得久了, 家鄉話的味道沒那麼重了。”
原來蜀郡也流傳此歌麼?若金見這隊正年約三十上下, 的確是名老兵了,問:“你參軍有多少年了?”
“我是蜀郡大旱那年加入乾軍的, 有六七年了吧。”
算起來,鍾鑠參軍也應該有這麼多年了。若金不覺說道:“嗯,那你和鍾鑠差不多。”
隊正慚愧道:“我比鍾將軍可差遠了,我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隊正。”
若金脫口道:“我知道你英勇善戰,等此戰結束, 我讓乾王給你升職封賞。”
隊正並無驚喜, 只是平靜地行禮道:“多謝公主。”接着輕嘆一聲, “不過恐怕我也沒有機會領受了。”語氣依然無波無瀾, 無哀無痛。
若金忽然明白, 他,抑或他們, 都知道此戰勝機渺茫,勢難存命,他們早已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城破人亡那一刻的到來。若金心中被深深感動,也被深深刺痛。直面死亡,無懼無傷,的確是鐵骨錚錚的乾軍氣概,令人欽佩。然而,死亡,或許對他們來說,更是一種解脫。戰爭無休無止,不會有真正結束的那一天。所謂“結束”,不過是敵死,抑或我亡。
旁邊一名身穿城防軍服的兵士忽然壓抑不住地抽噎起來,那隊正轉頭斥道:“哭什麼!沒出息!”
若金向那隊正微微擺了擺手,輕聲問那哭泣兵士:“害怕了?”
那兵士站起身,一邊用袖子抹着淚水,一邊抽抽答答地說:“纔不是害怕,我是想家了。”
他一站起,若金便是一愣,這兵士個頭還沒有自己高,語氣中也透出稚嫩之意。她細觀其面容,在血污之下,是一張年少的面龐,不禁詫異問道:“你多大了?”
小兵一挺胸:“十五了!”
“你才十五就來當兵了?”
小兵眼角還掛着淚花,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絲驕傲,“我家裡窮,弟妹多,父親亡故,祖母多病,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只好瞞報了年齡,進了軍隊,我本來想等過年放假回老家,把發的餉錢送回去,這樣弟妹就能吃上幾頓飽飯了,祖母也有錢抓藥治病了。可是現在……公主,你說我還能有機會回家嗎?”
若金想說“能”,然而她面對小兵天真的面容,卻無法開口,自欺欺人。她深深知道,不只是小兵,連同自己、以及這幾百將士,很難再有機會離開挽城了。
小兵沒等到若金的回答,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喃喃自語又似在詰問若金:“爲什麼大梁人要打大梁人哪?”
若金心中一震。爲什麼?她也回答不出。也許戰爭,本就是毫無理由的。她無法再面對小兵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然離去。
若金高劍一前一後,沉默前行。月光鋪在臺階上,青石映出暗紅的血色,每一步都像踏在若金的心上。她仰望殘月寂寂,幽幽問道:“高劍,你家中還有何人?”
半晌,高劍才低低答道:“還有父母與小妹。”
若金聲音飄忽,“我還有姐姐和小弟。”還有鍾鑠。
恐怕此生再也沒機會與他們相見了。
夜最深時,樑軍再從北西南三面攻城。此次攻勢不若前次猛烈,似乎樑軍不急於登城,而是出動攻城車,緩緩逼近城門。高劍正在南門督戰,有乾兵飛奔來報,樑軍重兵集結於東門。高劍大驚,帶了十幾名兵士奔向東門。忽聽東面鑼鼓大作,千軍萬馬洶涌而入,一路殺來。高劍驚疑萬分,東門未及對戰,如何便被攻破?他剎那愣神,即知勢難挽回,立刻回頭向內城奔去。只要進入內城,封住城門,便仍有對峙之機。
箭矢“嗖嗖”掠過,身邊乾兵接二連三倒下,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有人大喊:“叛賊!哪裡跑!”高劍肩頭中了一箭,他咬牙硬挺,仍是勉力前奔,猛覺腿上劇痛傳來,箭貫鐵甲,釘入腿中,高劍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樑軍迅速攻佔外城,若金素戈帶兵奮力拼殺,乾兵死傷多半,最後只剩下兩百多人退入內城。許多內城中百姓聽說樑軍入城了,都跑去投奔樑軍,只餘少數來不及或走不了的,內城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素戈在混亂的乾軍中四處尋找,沒發現高劍,便知不妙,正心急如焚,城外傳來罵陣之聲,城頭乾兵急報若金。若金素戈登城查看。五萬樑軍密密麻麻圍在城外,仿如無邊無際的地獄之焰。
若金向下望去,見城外罵陣之人竟是原城防營都尉齊元。齊元向若金喊道:“你外無援軍,內無糧草戰備,只餘殘兵敗將,不堪一擊,樑軍拿下挽城易如反掌,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莫要再負隅頑抗,投降可給你留一條活路!”
若金並不答話,張弓便射,齊元撥馬回撤,叫囂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向後一揮手,幾個樑兵押着五花大綁的一人走上前來。
若金素戈一見,不由驚呼出聲:“高劍!”只見高劍盔丟甲斜,蓬頭亂髮,面上血污難辨,褲子已被血浸透,腳下一片殷紅。素戈心痛難忍,淚落腮邊。
齊元下馬,一把揪住高劍,趾高氣揚道:“高都尉,你也有兵敗被俘的一天哪!”
高劍雖腿上中箭,仍站得筆直,冷冷道:“我並非兵敗。若不是你這奸詐小人背叛乾軍、私通外敵、偷開城門,就算再有十個你、十個尹其,也進不了我這挽城!”
齊元冷哼一聲:“可笑之至。我本就是樑軍中人,何來‘背叛乾軍’?告訴你,打開城門迎接我軍入城的不僅有我,還有城防軍和老百姓,你們這幫叛賊,上不順天,下不順民,怎能守住挽城!你還是看清形勢,勸城中乾軍投降吧,免得自討苦吃。”
“呸!”高劍向齊元臉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我乾軍兒郎只有戰死,決不投降!”
尹其在陣中等得不耐煩,催馬上來,斥道:“羅嗦什麼?”拔出腰刀指在高劍胸前,向城頭高喊:“乾軍聽着,開城投降!否則我殺了他!”
素戈渾身顫抖,掩面不忍直視。若金重重一拳砸在牆石之上,怒喝:“尹其,你這狗賊,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尹其嗤笑,“碎屍萬段的不一定是誰呢!”刀尖抵着高劍,喝令:“讓他們投降!不然我讓你碎屍萬段!”
此時破曉微光之中,芒山莽莽,挽城巍巍。高劍仰望蒼穹,長吐胸中濁氣,淡淡一笑。他的目光緩緩移到城頭上搖搖欲墜的素戈,他看不清素戈此時的容顏,但她的容顏自己早就銘心刻骨了。他在心裡默唸:素戈,對不住,又讓你流淚了,咱們就此別過吧。父親,母親,小妹,此生再不能盡孝盡責,願我死後能魂歸故里,長守家園。
尹其稍稍用力,刀下見血,“說不說?!”
高劍望着城上乾軍將士,朗聲喊道:“此身將死,無所懼之,惟願乾軍志氣長存,血戰到底!敵將在此,向我放箭!”
尹其大怒,揮刀砍斷了高劍的一條手臂,血流如注,若金素戈齊聲驚呼。高劍咬碎牙齒忍痛大叫:“殺了敵將!樑軍自亂!”
若金淚水涔涔,但她卻無法舉起弓箭。她的箭都是對準了敵人,從沒有指向過朋友。素戈如萬箭穿身,剜心碎骨,眼前的人是她情投意合的伴侶,是以身相許的夫君,他們曾相知相惜,相扶相攜,他們曾許諾長相廝守,生死不離。他是她此生最愛啊,怎麼能下得去手!
尹其又揮刀砍斷高劍的一足,高劍悶聲倒在地上,仍不斷掙扎,面向挽城,高呼:“快放箭!爲我報仇!”聲音淒厲令蒼天都變了顏色。
乾兵義憤激越,熱淚盈眶,一名神機營校尉高呼:“高都尉千秋長生!”舉起手中弓,但顫抖的手拉了幾下都沒能拉開鐵弓。
素戈望着倒在血泊中的高劍和在一旁猙獰奸笑的尹其,擦乾眼淚,毅然張弓搭箭對準高劍。若金大驚,握住素戈弓箭,“你做什麼?”
素戈悲聲道:“我不願看他受盡凌.辱而死。死也要讓他死得有尊嚴!”
若金眼淚涌出,“那讓我來!你不可以!”
素戈望着高劍抽搐的身軀,決然道:“公主,請你讓開。高劍的事我要自己來。”
若金深深震撼,悲痛不已,緩緩放開手。素戈緊緊盯着高劍,心中默唸,高劍,咱們說好的,生死不離,你先行一步,我隨後就來。滿弓如月,一箭激射而出,矢至人終。
尹其想不到乾軍真敢放箭,急忙回撤,已然不及,乾軍憤怒之箭如閃電流星逐命而來,胡潮見形勢不妙,剛令兵士出陣救護尹其,眨眼之間,尹其便被射成了刺蝟,一命嗚呼。樑兵頂着箭雨將尹其屍首搶回大營。陣前只餘高劍殘屍仰臥於地,怒目向天。
素戈悲慼難止,暈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