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赤虯橫生飛舞,翻騰怒吼,天地焦雷,雲靄崩散。
一道金色的陽光破雲而出,照在飛揚騰舞的赤虯身上,將它鍍得宛如一條火焰金龍,閃閃發光。
涼風拂面,白雲飛揚,百年風雨的洞庭湖終於露出了豔陽藍天。羣山盡染,萬里波光,巨石迸落如雨,萬千塵土在陽光中歡躍地飛舞。
衆人仰頭望去,碧空如洗,紅日高懸,原本抑鬱潮溼的心情登時煙消雲散。
耳旁是高山崩塌、巨浪奔騰的轟隆巨響,心中卻激動喜悅,直想大聲嘯歌。
赤虯哈哈狂笑道:“小魚乾兒,你不是要老子的命麼?還等什麼?”於兒神九隻蛇頭扭舞伸縮,又是憤怒又是恐懼。突然嘶聲大吼,偌大的身軀竟然如閃電般怒射而出;雙爪飛揚,巨尾電掃,三道淡黑色的強猛光波眩舞如狂,從三個方向攻襲赤虯而去。
真氣猛烈,黑光掃處,漫天墜落的巨石轟然炸裂爲紛揚碎末。
赤虯縱聲笑道:“小魚乾兒,你就這麼點兒本事麼?忒讓老子失望!”翻騰擺尾,紅光怒放,在空中閃起赤色光弧,呼嘯着旋轉劈落。
轟然巨響,強光耀眼。紅黑光芒交織,氣浪層疊綻放,驀地擴散開來,哥瀾椎等人只覺胸口一滯,氣息翻騰,險些便要跌入湖中。
於兒神怪吼聲中朝後倏然退卻。那赤虯卻呼嘯着穿越當空氣浪,全身繃直如利箭,電光石火逕撲於兒神。
於兒神巨尾划起一道圓弧,陽光中亮起眩目森冶的白芒,“轟”地一聲,那奇形長刀夾帶驚天動地的力量,朝着直衝而至的赤虯當頭疾劈而下。
赤虯依舊毫不躲閃,只是哈哈狂笑,巨口張處,一道清冽雪白的氣芒瞬間綻放。“噹啷”一聲暴響,於兒神痛吼失聲,巨尾搖擺,嵌於尾骨的奇形長刀沖天脫飛。黑血噴濺,那道清冽白芒擊飛長刀,餘勢末衰,逕直從於兒神左胸貫穿飛出,呼嘯迴旋。
衆人無不動容,六侯爺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那禿頭魚皮的大尾巴掃落下來,力道何止千鈞?竟被他吹了一口氣就大敗若此!這條赤龍究竟是誰?”
正驚訝間,卻聽於兒神嘶聲狂吼,揉身撲上,九隻蛇頭“咻咻”射出無數幽藍
色寒芒,雙掌直推,光波爆舞,巨尾再次狂掃而至。
赤虯哈哈笑道:“下去吧!”軀身驀地翻卷而起,彎曲如弓,巨尾陡然彈舞電擊,紅光耀眼,瞬息將那漫天藍芒與強猛氣浪劈開,重重地抽在於兒神的九隻蛇頭上。
“啪啦”巨響,於兒神嘶聲慘呼,血漿進爆,九隻蛇頭登時被打得稀爛。又是“喀啦”一聲脆響,於兒神斷頸碎裂,捧着心口,從腹中發出淒厲不絕的慘叫,重重地摔入湖中,激起沖天巨浪。
赤虯哈哈大笑,龍鬚飛舞。那道清冽白芒在空中呼呼旋轉,倏然被他重新吞入肚中。
衆人瞧得目瞪口呆,這赤虯招數瞧來殊爲特異詭奇之處,明槍明箭,偏生威力狂猛,避無可避。那暴虐狂妄的於兒神竟三招不到,便被打得生死不知!
當是時,湖面波濤洶涌,突然浪花逼開,無數人影大聲呼叫着從湖中沖天飛超。有人狂喜長呼道:“拓拔太子!六侯爺!你們瞧見了麼?我用了半個時辰不到
便將這稀泥奶奶的十四道混金銅鎖打開啦!”
聲音尖利得意,正是大荒第一神偷御風之狼。他在湖底苦苦鑽研了近半時辰,終於靈光一閃,解開了第一道銅鎖:此後勢如破竹,片刻之間就將十四道銅鎖盡數打開,得意狂喜,不能自抑。
湖底羣雄適才聽得赤虯斬斷鏈索,傾山倒海,沖天呼嘯而去:心中已自振奮;此時一旦自由,更加歡喜若狂,簇擁着御風之狼衝出湖面,齊聲長嘯。
湖面翻騰如沸,不斷地有人影衝出。歡呼聲、長嘯聲、怒吼聲以及多年之後重見豔陽青山喜極而泣的長號聲,此起彼伏,交織如網。
有人厲聲暍道:“我找到這禿頭妖孽了!”衆人望去,巨浪滔天,數十個大漢提着玄冰鐵鏈破浪而出,鐵鏈噹啷交錯,緊緊交纏着一個禿頭凸額的半面怪人,兇睛碧光,撩牙匕現,歪着脖子,左手巨爪掩着胸膛,污血不斷地從指縫問涌流出來。正是被赤虯打成重傷、跌落湖中的於兒神。
於兒神惡狠狠地瞪着空中的赤虯,絕望、恐懼交相混雜。
無數大漢怒吼着踏浪奔來,各自搶着拽住鐵鏈的一端。有人叫道:“他奶奶的
烏龜王八,將這狗賊大卸八塊!”衆人轟然怒吼,拉着鐵鏈四面八方奔躍開來。
血光噴舞,於兒神發出淒厲的慘嚎,鐵鏈交錯飛揚,塊塊血肉進濺開來,四下灑落。剎那間,這鎮守洞庭湖的凶神,便被始得自由的水族流囚絞殺得寸寸飛散。
羣雄齊聲歡呼,快意至極。
御風之狼滿臉得意的喜色,飄然掠到六侯爺等人身前,突然眉頭一皺,叫道:“咦!拓拔太子呢?”
衆人心中一凜,四下掃望。人影穿梭,歡聲鼎沸,卻哪有拓拔野的身影?
忽聽空中那赤虯哈哈笑道:“你們的拓拔太子在湖底睡覺呢!現下也該醒啦!”
此時南側湖面浪花翻涌,傳來白龍鹿歡快的嘶鳴聲。衆人扭頭望去,拓拔野騎在白龍鹿背上,高高躍出水面,在衆人的歡呼聲中踏浪疾馳而來。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醒得晚了,錯過了一場好戲麼?”
衆水族流囚在湖面上紛紛拜倒,大聲道:“多謝拓拔太子出手相救!”
拓拔野連忙翻身躍下,回禮微笑道:“萬不敢當!大家同仇敵愾,理應幫忙。”
衆人心中之感激無以復加,依舊長拜不起,只有御風之狼心中道:“他奶奶的,這鏈鎖分明是我解開的,和他有什麼相干?”
原來那赤虯適才在湖底赤晶鏈被於兒神震動之前,已經透過斷劍與紫火赤晶鏈,將元神寄入拓拔野體內。拓拔野元神被他這般猛一衝擊,登時進散昏厥。而赤虯元神寄居拓拔野身體之內,集結兩人的念力與真氣,奮起神威,揮舞神器無鋒,將紫火赤晶鏈與玄冰冷玉索齊齊斬斷。繼而元神迅速離體,重歸自己虯龍體內,震飛壓在身上的五色石,掀翻洞庭山雙峰,沖天飛出。
赤虯既已離開拓拔野體內,拓拔野的元神便重新凝聚清醒。當他醒來之時,瞧見鏈索斷裂,巨山不再,立時明白赤虯已經成功逃離。當下駕御白龍鹿衝出湖面。
豈料衝出湖面之時,大戰已經結束:心中驚喜之餘,不免又有些遺憾。
那赤虯在空中哈哈大笑,突然紅光耀目,衆人凝神再望之時,他已變成一個男子,徐徐御風降落。但見蓬頭亂須,烏衫襤褸,彷彿一個落拓不羈的浪子;掐算年紀,至少當有一百三、四十歲了,但瞧起來卻仍然如同二十幾許。雖然邋遢,但那滿臉玩世不恭的微笑,眉豐間說不出是嘲弄還是憂鬱的神色,都隱隱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魅力。衆人瞧了片刻,均覺眼前一亮,分明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那男子笑道:“小子,你不知天高地厚,胡作非爲,膽子倒大得緊,將這七百多人從湖底解救出來,又助我離開此地。嘿嘿,你可知從今日開始,就算你頭上有比這禿頭魚乾更多的腦袋也要被砍個精光麼?”
拓拔野笑道:“前輩,拓拔野的腦袋早就是懸賞之物了!到這大荒,原本就是要鬧他個天翻地覆。
眼下不過塌了兩座山峰而已,離我的目標還差得遠呢!”
那男子揚眉大笑,道:“妙極妙極!無風不成景,無險不成峰。大荒中從此不再寂寞!”轉身搖頭長笑,踏浪而行,衣袂飄舞,轉眼間已到百丈之外。
六侯爺等人見他辭不達意,不告而別,對助他重得自由的拓拔野竟連一聲道謝也沒有,心中都是大爲詫異,覺得此人果然怪極。
拓拔野見他飄然而去:心中悵然,大聲道:“前輩,前路多風雨,請自珍重!”
那男子哈哈長笑道:“天下之大,自有沒風雨的地方。小子,你多保重吧!”
餘音嫋嫋,人影已在千重青山之外。
拓拔野眼見他完全消失在水天羣山之際,方纔轉過神來。見御風之狼賊忒兮兮地盯着他,咳嗽連聲,自是心下了然,笑道:“狼兄此次手腳乾淨俐索,立下奇功一件,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水族羣雄紛紛附和道謝,讚頌如潮,言出由衷。御風之狼心下得意,生平撬鎖偷竊無數,每每遭人痛恨,從未有如今這般受萬人景仰,風光受用。突然心中一凜,忖道:“稀泥奶奶的,拿下寶貝溜之大吉才最要緊,可別中了這小子的圈套,吃了蜜湯糊弄過去了。”又板起瘦臉,咳嗽連聲。
拓拔野羌爾道:“侯爺,狼兄既已立下如許奇功,我看我們就不必再難爲他了吧?”
六侯爺瞥了那正緊張兮兮側耳傾聽的御風之狼一眼,笑道:“他奶奶的紫菜
魚皮,這小於定是乘火打劫敲竹槓了!太子既然這麼說了,我就饒了他吧!”
御風之狼大喜,又連連咳嗽。拓拔野微笑道:“是了,那一袋東西也一齊給了他吧!”
六侯爺嘆道:“當真便宜他啦!”
哥瀾椎瞪了御風之狼一眼,從懷中掏出那袋寶貝,連帶海蠍蠱的解蠱藥一道丟給了他。
御風之狼喜動顏色,一把接住,笑道:“多謝太子、侯爺!”轉身便走,突然頓住,回過身來綻開笑容道:“各位,小的可就告辭了!祝太子一行一路順風,無往不勝!”
六侯爺笑道:“走吧!走吧!”突然想起一事,嘿然道:“是了,我們的路程倘若走漏了一點風聲,小狼兒,不管你在天涯海角,侯爺我都要將你揪了出來喂海狗。”
御風之狼打了個寒噤,笑道:“侯爺借小的百十個膽,小的也不敢。各位朋友,告辭了!”將寶貝揣入懷中,閃電般地竄了出去,踏浪御風,竟比那赤虯還快。
拓拔野等人與他同行一路,於內心深處,也已將他當作朋友一般;此時見他離去:心中不禁也有些不捨。哥瀾椎喃喃道:“龜他孫子,跑得這麼快趕去投胎麼?”
洛姬雅在拓拔野耳邊甜聲笑道:“拓拔大俠,你可遂了心願啦!解救了這麼多人。想將他們一道帶到靈山去麼?哼哼,一路上浩浩蕩蕩近幹人,那可威風得緊。上族的朋友們一定都會慕名前來拜訪你哩!”
拓拔野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他們此去靈山也罷,朝歌山也罷,都是輕裝快馬,避人耳目。眼下土族正值怪事連連,也不知發生了什麼重要之事,倘若這般大張旗鼓,帶着七百餘人前行,不到半路,只怕已被上族大軍衝殺得七零八落了。
心中稍一猶豫,已有了王意。當下朝那凝望他的七百餘雙眼睛大聲道:“各位朋友,不知你們現在有什麼打算呢?”
一個大漢叫道:“他奶奶的,這還用說嗎?我這一條命是太子救的,自然就歸太子殿下了!從今以後願意追隨太子左右!”衆人七嘴八舌地叫道:“不錯!我願追隨太子殿下!”
拓拔野料到他們會有此語,笑道:“多謝各位朋友。各位的命我是不要的,但這個朋友是交定啦!”
衆人齊聲歡呼,都覺他平易近人,更加打定了主意。
拓拔野又道:“那燭老妖是我的仇人,恰巧也是各位的仇人:倘若各位願意與我一道聯手打敗老妖,那我再也歡迎不過。”
衆人叫道:“那是自然!那老妖不死,我們又怎能有自由?”
衆人被燭龍關在這洞庭湖底許多年,親人朋友多被害死:心中對燭龍的仇恨銘心刻骨。聽說拓拔野要與他們一道打敗燭龍,無不歡騰。
萬里晴空,陽光媚好。洞庭湖浩渺煙波之上,歡聲如沸,迴音響徹羣山。
黃昏時分,夕陽斜照,山谷西側山坡金光燦爛,無數葦草隨風起伏招搖。這山谷中一片荒涼,除了這種長六尺餘的黃色葦草,再也沒有其他植物。放眼望去,金光搖曳,起伏如浪,倒真像是在葦草的海洋中行進。
兩騎四人在谷中悠然前行。左側一匹似龍似鹿的怪獸身上,坐了兩個少年男女,俊秀清麗,宛如一對璧玉,正是拓拔野與真珠。右側的一隻綠色昆蟲怪上,騎着一個臉容俏麗天真的少女和一個英俊男子,正是流沙仙子洛姬雅與龍族六侯爺。
洛姬雅抿嘴笑道:“出了這山谷,就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的幾座高山就是靈山啦!”
六侯爺喃喃道:“可惜可惜,這般多走個幾日幾夜,豈不美得緊?”
拓拔野道:“咱們走了大半日,也不知哥瀾椎他們此時已到了哪裡?”
六侯爺道:“嘿嘿,他們大隊人馬在深山老林裡爬行,哪有我們這般神速?”
真珠擔憂道:“只盼他們不要遇上壞人才好。”
衆人聽她說得有趣,哈哈笑將起來。真珠飛紅了臉,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暗暗納悶。
原來拓拔野慮及大軍行進,太過招搖,對此行無益,便讓哥瀾椎與班照率領水族羣雄先回東海整修,順便向龍神、赤長老等人通報這月餘來大荒發生的衆多事情。
爲了確保哥瀾椎等人安全回撤,拓拔野查遍《大荒經》,尋了一條最爲荒僻安全的道路,可直接抵達東海。雖然這條路上絕少過往之人,但眼下大荒大亂紛起,衆人心裡仍不免有些擔心。
將出山谷,忽然隱隱聽見有萬獸奔騰的聲音,又聽見號角聲聲,彷佛有大軍行進。衆人微微一凜,洛姬雅皺眉道:“這可奇啦!誰敢到靈山腳下這般放肆?”
白龍鹿聞着野獸氣味,又開始興奮嘶鳴。那歧獸見狀,也不甘寂寞地撲扇起翅膀,雜訊大作。
拓拔野心道:“這一路走來絕少太平,不知此次又會遇見什麼事情?”衆人駕御靈獸,朝着谷外飛馳而去。
方甫衝出谷外,衆人便吃了一驚,險些驚呼出聲。
碧草連天萬里,樹林星羅棋佈,遠處三座高山巍峨矗立,彩雲繚繞。
平原上幹軍萬馬,旌旗林立,羣獸奔騰,井然有序。遠遠望去,少說也有數萬之衆,黑壓壓的望不到盡頭,層層疊疊將那三座高山包圍得水泄不通。
風吹獵獵,夕陽照在那密林般的旗幟上,將數不盡的“黃土”二字照得分明。
拓拔野心中一凜,奇道:“土族大軍?爲何將靈山包圍?”
六侯爺苦笑道:“莫不是他們的消息飛快,知道咱們大鬧洞庭湖,趕來靈山,所以到此守候吧?”
突然面色一變,咬牙切齒道:“是了,定是那隻小狼兒!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下次見着了,定揭了他那張狼皮!”
拓拔野搖頭道:“決計不會!御風之狼雖然貪吃貪財,但還不至於如此。況且即便土族當真是爲我們而來,也決計不可能在半日之內調集數萬大軍。”
六侯爺道:“說的有理!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但這數萬人哪兒下去,偏生擋在這靈山腳下作甚?”
洛姬雅突然格格笑將起來,道:“我明白啦!你們只管放心吧!這些人不是衝着咱們來的。”
拓拔野忖道:“這些日子以來,侯爺一行不住地遇見土族大軍,臂上都纏着靈帶,顯是土族之中有貴人夭亡:我在那松樹林裡,遇見黃帝少子被幾族蒙面高手圍攻,今日靈山腳下又遇見數萬上族大軍。
這中間必定有些關聯。不知土族究竟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些什麼,但卻說不出來。看了看洛姬
雅,見她笑若春花,心道:“這妖女定然知道些內幕,可卻偏偏守口如瓶。”
心中好奇,尋思着如何從她口中套出些風聲來。
正思慮問,忽聽號角聲聲,戰鼓咚咚,西側蹄聲滾滾,又有數千騎兵駕御諸多怪獸潮水般涌來。
大軍之中,一杆長約六丈的青銅大旗格外引人注目。旗幅獵獵,斜斜揮舞。
那新到的數千騎兵便隨着大旗指揮,有條不紊地轉折前行,在靈山腳下西面的樹林中列隊待命。
拓拔野心道:“想來那便是土族大軍的司旗將軍了,不知是誰?”六侯爺似是知道他的心事,隨手拋來一支千里鏡。
拓拔野舉起千里鏡,凝神眺望。
刀戈如林,旌旗飄飄。青銅大旗下乃是一輛極爲高大的戰車,八匹強壯的龍獸紋絲不動,宛如鐵鑄。
戰車上兩名御獸戰士肌肉糾結,面色冷峻,手上一枝長近兩丈的長鞭斜斜上舉。戰車兩翼,是兩個手持青銅長戈的九尺大漢,雄厚的胸肌上紋了個古怪的兇獸圖騰。戰車後端兩翼,一個弓箭手手持六尺長弓,另一個近衛士持
盾握刀,昂然而立。
這六名戰士都巍然不動,若非衣袂飄舞,遠遠望去還道是銅鐵鑄成。
戰車正中銅椅上,一個高瘦的男子端然靜坐,顏骨高凸,兩腮深陷,宛如骷髏。白色的八字眉斜斜乳拉,灰色雙眼似閉非閉,突然朝拓拔野電掃而來,亮起一道兇冽無匹的白芒。
拓拔野微微一驚,相隔二十餘里,竟能感覺到那男子陡然綻放的尖銳殺氣。
雖不知他是何方神聖,但豈能示弱?當下微笑對望。
那男子目中光芒登斂,冷泠地盯了他片刻,又緩緩閉上。右手枯瘦,斜握青銅旗杆,尖尖的雙耳微微動彈,右手輕轉,旗杆便緩緩轉動,指揮大軍調度。身上那寬大的黃袍在風中鼓舞不息。
洛姬雅抿嘴笑道:“你瞧見那個骷髏頭啦!那人便是當今土族四大將軍之一的王亥。”
六侯爺一拍大腿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道是誰,原來是那個老色鬼!
據說他府中的七十二位……”突然瞥見真珠一雙澄澈的大眼盯着自己,連忙硬生生
地將“美女”二字吞了進去,改口道:“……家奴,極是厲害,嘿嘿!”
洛姬雅格格脆笑:“是麼?這倒奇了,我怎地沒聽說過?”
拓拔野瞧這情形,也猜出大概,笑道:“侯爺果然對天下大勢瞭如指掌。”
六侯爺傳音得意道:“那是自然!本侯遊歷天下十餘年,對天下美女分佈如數家珍。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倘若侯爺我哪天興致勃發,畫下一張《大荒尋芳譜》,加上本侯爺的心得批註,那可比你那本破爛不堪的《大荒經》廣受歡迎得多了。”
拓拔野見他厚顏無恥自吹自擂,也不禁大笑。
六侯爺咳嗽一聲,笑道:“是了,聽說這王亥很能打戰,手下騎兵頗爲剽悍,紀律又嚴明得緊,是大荒幾大勁旅之一。”
拓拔野雖不知此人底細,但瞧他指揮大軍井然有序,戰獸士卒不動如山,果然是極有戰鬥力的虎狼之師。
洛姬雅卻撇嘴“呸”了一聲道:“大荒中名不副實之輩太多了!這老骷髏瞧起來精明強幹,卻是裝腔作勢。養養馬獸倒也罷了,行軍打戰,哼哼……”她那張娃娃臉上突然老氣橫秋,令拓拔野不禁莞爾。
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你不信嗎?那便隨我來吧!倘若這一路上他們敢動你一根寒毛,那便算我輸啦!”仰頭嗚嗚吹響玉兕角,駕御着那歧獸朝前緩緩行進。
白龍鹿歡聲長嘶,撒開四蹄飛奔開來。
夕陽殘照,暮色四合,號角聲悽迷詭異。山腳下的數萬上族大軍突然一陣騷動,拓拔野透過千里鏡望去,只見那原先泥塑鐵鑄也似的土族戰士,臉上紛紛露出恐懼之色,朝此處望來。那青銅大旗接連揮動了三次,衆兵士才恢復鎮定,重新目不斜視地列隊待命。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妖女在土族中的聲名竟是如此之響。”
拓拔野兩騎四人中速行進,與上族大軍相距三、四里之時,聽見一個又乾又冷的聲音道:“流沙仙子,想去靈山麼?”想來便是那大將軍王亥。
洛姬雅格格笑道:“你管得着麼?”
那聲音冷冷道:“上山我管不着,下山我就非管不可了!到了那時就休怪本將軍無情了!”
洛姬雅冷笑一聲,毫不理會,只管吹奏那玉兕角:號聲愁雲慘霧,鬼哭神號,
真珠聽了心中發毛,直想鑽入拓拔野懷中。
那杆青銅大旗緩緩揮舞,土族大軍宛如浪潮般朝兩側翻涌開來,自動地讓出一條大道。
白龍鹿縱聲長嘶,上族衆馬獸紛紛騷動,最前的兩隻龍馬昂首踢蹄,驚嘶不已。突聽一聲雄渾號角陡然響起,衆獸登時安靜下來,唯有兩匹受驚龍馬兀自驚鳴打轉,座上騎兵二話不說,跳下馬來,白光一閃,手起刀落,登時將馬頭一氣斬下。
鮮血噴射,馬頭飛出一丈多遠,口中驚嘶依舊。無頭馬身朝前衝了十餘丈,方纔倒下。真珠瞧得不忍,立時將眼睛閉上。
衆獸懾服,任憑白龍鹿怎生嘶吼,再也沒有騷動者。
四野寂靜,殘陽照在萬千旗幡上,風聲獵獵。兩旁刀戈林立,光芒閃爍。號聲嗚咽,白龍鹿的嘶鳴聲、那歧獸的振翅聲顯得格外刺耳。拓拔野四人從土族大軍中緩緩穿行而過。
那王亥臉色陰沈,坐在戰車之上居高臨下,灰色眼眸冷冷地望着拓拔野四人。
瞧着拓拔野滿臉微笑地策獸緩行:心中突然有一種奇怪而荒唐的感覺:這俊逸灑落、鎮定自如的陌生少年,竟比靈山上的那人還要危險!當他的眼光與拓拔野相對之時,這種不祥之感便更爲洶涌強烈,腦中轟然作響,彷彿瞬間預感到可怕的未來。有一剎那,他竟驀然衝動得想要拔身而起,下令三軍將這少年萬箭射死:永絕後患;但想到那流沙仙子,想到此行目的與如山軍令,終於全力剋制,拳頭緊握青銅旗杆,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扎入手掌,沁出鮮血來。
一直到拓拔野一行遠遠地出了軍陣,他那洶涌的心潮才緩緩平靜下來。汗水從背上流下:心中又是頹唐又是懊悔。
出了土族人軍三裡開外,拓拔野猶可感覺到王亥那凌厲的眼神與刀鋒般的殺意,彷彿芒刺在背:心中詫異,不知這骷髏似的男子,何以對他如此強烈的莫名敵意。
六侯爺哈哈笑道:“仙子果然了得,這數萬土妖竟連正眼也不敢瞧我們一眼。”
洛姬雅得意道:“那是自然。況且在這靈山腳下,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敢撒野麼?”
拓拔野又想起那日洛姬雅說道前往靈山之時,御風之狼嚇得立時逃之夭夭,不知這靈山究竟有何奇異之處,竟讓大荒中人如此敬畏?當下出言相問。
洛姬雅抿嘴笑道:“你的那本書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麼?這靈山乃是遠古大神伏羲死後所化,他的頭髮呀、寒毛呀全長成了花花草草。據說普天之下所有的花草樹木,這靈山上幾乎全有啦!所以呢,仙子我纔要到這靈山上來。進山之後,莫說三百六十種奇毒,三千六百種也不在話下。”
拓拔野笑道:“可是如此說來,這靈山也沒有什麼可怕之處呀?”
洛姬雅道:“山上各種花草植物都有,自然就引來各種昆蟲動物了。這些蟲子怪獸裡,偏偏絕大多數又都是極爲兇暴的毒物,倘若尋常人一不小心上了這靈山,不到片刻鐘,就連骨頭也剩不下一根哩!
尤其到了夜裡,所有的毒物都要出來活動,一腳踏下,至少要踩着五、六條蛇、七、八隻蠍子。”她那沙甜歡快的聲音說到這兇險恐怖之事就顯得格外悅耳高揚。
真珠臉色雪白,咬脣道:“那我們這般上山,豈不是危險得很麼?”
洛姬雅瞟了她一眼,格格笑得花枝亂顫,道:“好妹子,若是怕踩着蛇蠍,便讓這兩位哥哥抱你吧!”
六侯爺咳嗽一聲道:“如此兇險之事,本侯是萬死莫辭了。”
真珠飛紅了臉:心中卻是依舊害怕不已。拓拔野在她耳邊低聲笑道:“放心吧!流沙仙子若沒有必定把握,又怎敢帶我們上山?”
真珠被他這般在耳畔吹氣低語,登時一顫,渾身酥軟,雙頰滾燙。沒有聽清他說什麼,但心中迷亂歡喜,早已將害怕之意忘得一乾二淨。
六侯爺心下發酸,搖頭嘆道:“能不認輸嗎?拓拔磁石一句話,竟可抵擋萬千毒物。”
四人穿過一片矮矮的樹林,將土族大軍遠遠地拋在身後。數萬大軍雖然將靈山圍住,但距離山腳仍有五里的距離,不敢過於靠近。
太陽已經西落,天色昏暗。眼見靈山雄偉高峭,聳然天半,已在咫尺之遙,只需再過一片樹林,便可到靈山腳下。晚風微涼,蟲聲密集,四人忽然聽見風中傳來
低低的話語聲,透過前方的樹林,隱隱約約看見點點火光。
六侯爺奇道:“難道山腳下還有土族軍隊麼?”
洛姬雅甜聲笑道:“他們哪敢到這山下?這山下都是等着靈山十巫看病的人。”
拓拔野訝然道:“靈山十巫?是了!《大荒經》上說靈山十巫是伏羲十指所化,很有些神力。”
洛姬雅道:“對啦!那十個討厭鬼便是這靈山的守護神,天天在這山上賴着不走,山上的花草全由他們霸着,誰也不許碰上一碰。這十個討厭鬼又貪心得很,靈山上沒有的藥草,他們也變着法兒想弄到手,所以就想出了個不要臉的法子,在山腳下開診看病。”
六侯爺奇道:“看病?”
洛姬雅哼了一聲道:“可不是麼?那十個討厭鬼自以爲是天下醫術最高之人,又精通草藥,就在山腳下搭了個破棚子看病。凡是前來問診的,必須繳納靈山上所沒有的草藥一株,然後由他們根據病情、病因以及病人身份,定出最後要給多少株奇異藥單。倘若少了一株,他們也決計不醫。”
六侯爺笑道:“這倒有趣得緊,倘若那病人所要服用的藥草偏生也是罕見之物呢?”
洛姬雅冷笑道:“那十個怪物只管出藥方,不管配藥,若要配藥,便要與他們交換等量的罕見藥草。
否則你就是得了藥方,也是照樣沒治。”
拓拔野皺眉道:“天下哪有那麼多罕見藥草?來這看病的人豈下是大多都不得醫救嗎?”
洛姬雅道:“那還用說?不過那十個討厭鬼說得也有道理,天下奇珍藥草是至寶之物,相比之下,人命又值幾何?豈能爲了貧賤的人命平白浪費了珍稀藥草?”
這歪理由她說來,竟是振振有辭。
拓拔野啼笑皆非,心道:“是了!在這妖女心裡,人命確實比草菅還要不如。”
說話問,四人已經穿林過河,來到靈山腳下。暮色中靈山迫面而來,氣勢高峻,彷佛時刻要傾壓倒下。山腳下一道高三丈的粗壯荊棘林沿繞山勢,迤邐蔓延,
將山裡山外隔離開來。山外平地上數百個帳篷星羅棋佈,篝火熊熊,無數的人影在火光下拉長拉短,變幻不定。
風中滿是花香與青草的氣息,偶爾夾雜着說不出的腥臭之味。相較之下,篝火之上翻轉的烤肉所散發的肉香,倒沒有那麼濃郁。
山腳東南方,那道荊棘林拱成一個圓門,此刻圓門已經被一道荊棘擋住。圓門之外,是一個極爲簡陋的草棚,其中放了一張圓木,權充桌子,兩個圓石放在旁邊,此外再無一物。想來這便是洛姬雅所說的靈山十巫用來看病的“破棚子”,這三字倒果然十分恰當,拓拔野觸目莞爾。
草棚南側此刻競排了一條五、六百人的長隊,蜿蜿蜒蜒,一直排到距離他們十餘丈的地方。每人手中都拿了個牌子,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
拓拔野四人緩緩前行,四下掃望。洛姬雅道:“這裡全是等着看病的人啦!
那十個討厭鬼夜裡休息,只有白天才各抽出半個時辰看病,所以他們便住在山下,領了牌號,在這排隊候着呢!”
拓拔野看山下衆人,多半面黃肌瘦,滿臉倦容,還有一些躺在帳篷中奄奄一
息。即便坐在篝火旁的衆人也是面無表情,呆呆地坐着發楞,彼此之間絕少談笑。
偶有說話,也是淚光泫然,甚至相抱痛哭:心下不由惻然。
經過那數百人的長隊時,突然竄出幾個賊頭賊腦的漢子,探頭道:“喂!要牌子嗎?”
六侯爺訝然道:“什麼牌子?”
一個三角眼大漢瞪眼道:“這還用說?當然是看病的牌子啦!”從懷中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木牌,上面寫了兩個奇怪的字,瞧起來倒是與旁邊排隊衆人手中的牌子相似。
六侯爺笑道:“多謝了。”
伸手去拿。那三角眼漢子猛地退後,罵道:“稀泥奶奶的,你當老子是你爹哪?平白無故送給你?”
另外幾個漢子哈哈笑道:“稀泥奶奶,哪兒來的榆木腦袋。”
拓拔野心下分明,這幾個漢子必是專門靠賣這牌子生財的了,當下故意道:“這牌子是幾號的?開的什麼價?”
三角眼嘿嘿道:“這位公子,這牌子是第二十七號,明日正午過後,不消半個時辰,就可輪着了,價格好說。”伸出一個手掌在拓拔野面前晃了晃。
拓拔野笑道:“五棵藥草嗎?”
三角眼呸了一聲道:“我要那破草作甚?稀泥奶奶的,編草鞋麼?自然是黃金了,五百兩黃金。”
六侯爺笑罵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不是明擺着搶嗎?”
三角眼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的命不值這錢麼?”從懷裡又掏出一個牌子,在手心裡拍得“啪啪”亂響道:“這個便宜,只要五兩黃金,不過你得排到五日後的下午。若是那十位祖宗心情不好,看了一半突然又不看了,只怕還要拖到七、八天後,到時不知你還有氣沒?”
拓拔野指着那排隊的衆人道:“那他們呢?”
三角眼冶笑道:“你別瞧他們排得靠前,手上的號最早都要到明日黃昏。前四十個牌子,都在爺爺我這呢!”指着遠處幾個華麗的帳篷,道:“那不,今日來了不少貴族長老,都從我這買了牌子,明日一大早,最先輪到的是他們。”
三角眼嘿嘿笑道:“五百兩黃金你還嫌貴?今日午後來的那位公子,出手闊綽得很,二話不說就是一千兩黃金,結果來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輪上他啦!這錢財乃身外之物,命都沒了,還要錢財幹嘛?”
洛姬雅早聽得不耐,側過身,對着那三角眼嫣然笑道:“這位大哥說的是,黃金比起性命來算得了什麼?”
三角眼見她甜如蘋果,美若春花,早巳神魂飄蕩,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色咪咪地直吞口水。突然慘叫一聲,將手中的牌子丟了出去,雙手剎那間變得黑腫,“撲”地一聲,十指彷彿香蕉般剝裂開來,一路翻卷。血肉紫黑,簌簌掉落,片刻間雙手只剩下青紫色的骨頭。
六侯爺哈哈笑道:“這黃金拿得燙手麼?”
三角眼漢子嘶聲慘叫,衆人紛紛瞧來,無下駭然。洛姬雅甜笑道:“這位大哥,明日中午之前,你全身皮肉都會膿腫掉落,正午一過,便會變成一具骷髏骨啦!所以還是快快去排隊吧!”突然蹙眉嘆息道:“哎呀!險些忘了,明日正午之前的牌子你都賣給別人啦!”嘖嘖長嘆,不勝同情。
真珠看得害怕,別過頭去。拓拔野雖覺洛姬雅手段毒辣,但這羣牌販子在旁人性命攸關時敲詐勒索,太過可恨,因此倒也覺得心下太快。
三角眼滿地打滾,發出殺豬似的哀嚎聲。
那幾個牌販子瞧得面色大變,見勢不妙轉身便逃。洛姬雅冷笑道:“你們既有這麼多牌子,那便好好地看上一回病吧!”十指輕彈,那幾個大漢齊齊發出慘叫聲,皮肉腐爛,焦骨畢現,倒在地上疼得直欲暈去。
衆人大快,雖然疾病在身,但臉上均露出難得的笑容來。
一羣黃衣大漢揮舞長刀從遠處衝來,大呼小叫道:“稀泥奶奶的,到靈山來搗亂嗎?”
洛姬雅格格嬌笑,脆聲道:“不錯,仙子我就是來此搗亂的!山上的十個妖精聽好了,大荒第一毒神流沙仙子與神農弟子大荒第一藥神拓拔野,來找你們的麻煩啦!”
那歧獸急速撲翅,在“那七那七”的雜訊中飛也似地穿過迎面衝來的衆黃衣大漢,朝山上奔去;錯身剎那,衆黃衣大漢紛紛慘呼摔落。
白龍鹿歡聲長嘶,窮追不捨。拓拔野哈哈大笑:心中卻大爲詫異:“神農弟子大荒第一藥神?這妖女怎地知道我與神農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