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着重裝而來必是要出頭強壓,赫連帛仁自是明白,便是先將顏色緩了過來,上前一步微微欠身給太后行禮,“母后,怎麼這會兒未曾歇午晌?”太后冷笑,“哀家若是有個好兒子孝順倒是能閒下心歇午晌,只是——哀家沒有這個福氣!”說着這話自是不善,赫連帛仁也未動容,笑道,“母后這是說的哪裡話?兒臣惶恐。只是這怒意攻心難免傷身,還請母后先消了氣再細細問兒臣的錯處纔是。”一番話自是至誠至孝,也由不得太后不受。
太后冷嗤,卻是一雙眼盯着皇帝身後靜立的赫連徽墨,美人兒雖老去也依舊美豔出衆,只是那目光叫人如芒在背,“聽聞今日皇帝大怒卻是爲了宮裡頭有人編排了咱們十一王爺的不是?”每個字的尾音都向上挑着,自帶着嘲諷之意。
赫連帛仁微一皺眉,未開口而望身後之人,少年容色未變,微微頷首,只脣緊緊抿着。他受了委屈又不得說的時候便是這般神情,正是瞧了他這模樣,赫連帛仁回頭肅聲說道,“母后,不知您是哪邊聽來的閒言碎語,兒臣不過是認爲皇宮之內須得肅清,不然該有多少是非傳遞?難道母后忘記了前朝的‘清城之變’?”
聽到“清城之變”,太后面色陡然驚變。前朝最爲混亂的時期便是清城變,那一事件牽連甚廣,多少臣子嬪妃遭到株連,宮內女官內侍幾百人亦是或絞斃或發配,一時間竟是血流成河,哀聲震天。先帝最疼愛的胞弟寶親王赫連弘曦亦是那次變故中亡故,故此先帝傷心之餘更是殺戮連連,三個月後朝中所餘不過幾個親王及三兩不在要位的臣子,而宮內除了皇后董清婉,品階高的妃子也只麗妃,如妃保得全身!
恍然記起清城變後,宮內樓閣水榭間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久久瀰漫,舉目望去,腳旁的水竟是帶着微紅,連着樹葉青草皆是粘膩不堪!
天瑞明德八年三月,連綿細雨下了大半個月,四月,天放晴,終於將宮內幽怨鬼氣漸漸驅散!
太后惶惶難安的模樣令赫連帛仁心頭一窒。清城變時他正領兵在外討伐愈加張狂的“雲寥國”,因此雖也知那時慘況卻並不能感同身受。只是三月趕回都城看望母親的時候,卻見她一人獨自在水榭揪着花瓣,口中喃喃自語,眼神竟是渙散着,見他歸來也仿若陌路,望過來的眼中滿是驚慌!直到他上前擁住母親任她捶打唾罵,那罵聲才漸漸弱了,變作聲聲痛哭。
“帛仁,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會死的!他會殺了我——”倉皇無助!如同此刻一般。
赫連帛仁自是悔了,便是跪倒在太后跟前,“兒臣竟是不知輕重,望母后珍重貴體,若是母后心頭有氣,只管責罰了兒臣。”太后見了他這般又如何使氣,只得拉了他起身,小聲責他,“做了皇帝的怎可動不動下跪?”只是心頭懼恨交加,不免又將怒意投向了那漠然少年身上。他這麼個人似是永遠清清冷冷,偏又分外招人矚目,果然便是那董清婉的兒子,相貌相似不說,連這叫人惱的媚惑都是一般無二!
“哀家可是聽說了,宮裡頭的人都說咱們十一王爺是‘以色事人’!”太后的話說出口,赫連徽墨顏色不動,卻是赫連帛仁蹙了眉。“自然,這些全是些小人搬弄是非,哀家自是明白的。不過,皇帝這番大張旗鼓來懲戒,知道的說是皇帝愛護咱們十一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爲是遮掩些什麼呢,倒又是有些此地無銀了!”太后冷淡說來,目光只在赫連徽墨身上牢牢盯着。
“母后,自古清君側便是要拔除這些小人,今日,兒臣定是要找出個源頭來的!所謂‘以色事人’您以爲便是隻指着一人?眼下兒臣倒是個昏亂無道的君主了!”赫連帛仁面色更是不佳,寬袖揮去,便又是君王的冷峻。“施刑!”
侍衛得了令,便是刑杖狠狠揮下將人打得皮開肉綻!宮人的哀號刺耳襲來,鮮紅青白血淚交加便又是清城變的光景!太后身子一顫,厲聲喝道,“住手!”侍衛聽聞,手中的杖卻並未停止,王朝的君主是皇帝,他們自然不能聽從後宮的旨意。“哀家叫你們住手!”太后尖利的聲音再次在衆宮人的哭喊中響起,便是帶了許多急躁惱怒。
可是赫連帛仁並沒有下旨,他神色更見肅穆。
第三人杖斃!侍衛拖來第四人,按到在玉石地上,前面死去宮人的血沾滿了他的身子,那血腥臭冰冷!他哀聲叫嚷着,“皇上饒命——皇上饒命——”侍衛第一杖已然落下,那宮人哀號一聲,便是驚聲呼道,“皇上,皇上,奴才招了,奴才知道這話是誰傳的!”
赫連帛仁的聲音隨風而來,森冷無情,“說!”那宮人連滾帶爬到赫連帛仁腳旁,深深躬起了身子,卻又是渾身打顫,“回皇上,傳,傳,傳了這話來的是,是——”頓了頓,將頭死死抵在地上,“那人是——皇后身邊的雲裳姑姑!”
“下作的奴才!怎能血口噴人?”那雲裳聞言已然衝了上前,扯了那宮人的衣領,正是瞧了這人的面目才更氣急,“好你個樂善,平素我待你不薄,如何這麼嫁禍於我?”這樂善是二皇子貼身伺候的內侍總管,最是八面玲瓏,因他十分懂得應承,雲裳也便行了方便給了他這麼一個美差,誰知道今日竟是他跳出來揭了她的短。
樂善因也是撕破了臉,便是一掙,倒叫雲裳一時沒了重心,摔了下去,臉上更是透了青,“樂善!”樂善見她惱羞成怒,便乾脆朝赫連帛仁回道,“皇上,奴才確定就是由雲裳姑姑傳出來的,因二皇子之前曾問過奴才什麼叫‘以色事人’,說是聽了雲裳姑姑與……與旁的宮人閒話中說起。”也不敢說是與皇后密談,便稍打了個轉說來。
“樂善!你個王八羔子!我素日不曾虧待你,你這麼作踐我?!”雲裳聽了樂善之言,自是知曉不妙,眼便紅了,掙起身子只管在那樂善身上狠命捶打,樂善躲閃遮擋,兩人竟是糾鬥一般。
“住手!”赫連帛仁不耐瞧他兩個沒臉沒破使這些難看行徑,便是喝道,“你們也別窩裡鬥,既然你二人一個是‘鳳儀宮’的掌事姑姑,一個是‘寶慶殿’的內侍總管,今日之事便是你們兩個擔着吧!來人!將樂善杖刑一百!雲裳——杖斃!”
聽到皇帝這番旨意,二人便是忙不迭叩頭,額頭重重砸在玉石地上,血漬崩出,卻不覺痛一般,“皇上饒命!奴才再不敢了!皇上饒命!”
“皇上!皇上!臣妾求您饒了雲裳!”一旁皇后見赫連帛仁冷然的面容,知他心意已定,卻仍是請命,面上悽然一片,“皇上,雲裳與臣妾自小一同長大,雖爲主僕卻是情同姐妹,臣妾懇求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饒了雲裳這回吧!臣妾日後必會嚴加管束的,求您開恩——”說着便是淚水掛腮,正是其情可憫。
聽到皇后替自己求情,雲裳卻是收了聲,只瞧了皇后去,眼中也是淚水盈盈,“娘娘,雲裳叩謝娘娘,便是逃不過這一遭,能得娘娘這般擡愛,雲裳也便知足了!”說罷便是重重叩首。
赫連帛仁冷笑,“倒是主僕情深意重!正是這麼着,朕更不能留這樣的人在皇后身邊,免得小人從旁教唆!用刑!”
侍衛領旨揮起了杖。皇后見了便是往赫連帛仁面前跪下,雙手攀着他的袍衫,聲淚俱下,“皇上,臣妾求您饒了雲裳,雲裳是有錯失,可是也罪不該死啊!臣妾在皇上身邊十載從未要求過什麼,求皇上看在與臣妾結髮之情,再給她個改過的機會!”
皇后雖無傾城之貌,卻是寬厚大方,自有**之端莊,且處理後宮事宜也頗得體,與妃子們相處竟是堪比親姐妹。也便是這般赫連帛仁素來尊她重她,給予她的關注也是最多,他本是需要這麼一位皇后來統領六宮,況且皇后又是結髮妻子,情意自是非比尋常。
如今皇后這般悽楚求情,便是煩亂起來,死一個雲裳本就是這次事宜最好的處置結果,可是,她這麼不捨卻又該如何?
“皇帝也該不看僧面看佛面,豈可傷了皇后的心?”太后也是愛惜這兒媳,見她這麼傷痛,便是勸道,“若皇帝有氣,打幾下便是了,何必要杖斃?”
赫連帛仁卻是瞥向了身側的赫連徽墨。他仍是安靜站立在那兒,午間的日光自屋檐折了過來,映照在他白皙的面龐上,光暈輝輝,如畫中仙一般。這麼一張美麗的臉此刻卻彷彿一絲情緒都沒有,好似此間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只是,若仔細看去,他的眸中是有淡淡恨意的。
他定是極恨雲裳吧?
赫連帛仁收轉了目光,也不看依然跪着苦苦哀求的皇后,也不看皺眉不語的太后,雙脣開啓,緩緩說道,“杖斃!”
“皇上!”
“皇帝!”
皇后與太后幾乎是同時出聲,而刑杖已劃破冷滯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