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東湖，一個算不上大的遊船內。
“公主殿下如此這般，甩開護衛瞞着平王殿下悄悄來和朝某……”男子口中雖左一個“殿下”右一個“殿下”，舉手投足間卻沒有半點對這“殿下”該有的敬畏之意，甚至還帶着些玩味。
“暉哥哥，你這戲也該停停了，此處又無外人。”賀沂嘟着嘴打斷了秦暉，拿着個橘子毫不顧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桌案上，“本來以爲這‘前來遊湖的劍宗少宗主’會是露姐姐呢，沒想到，竟會是暉哥哥你，太子哥哥啥時候捨得將您這位智囊舍人放出來了？”
“唔，”還未等賀沂將橘子完全剝開，秦暉便毫不客氣地搶走已經剝好的一半塞進了自己的嘴裡，他一邊嚼着橘子，一邊模糊不清地說道，“我可是光明正大地被太子派來辦事的。嗯，”嚥下橘子，看着賀沂手中的另一半，嚥了咽口水，“味道不錯。”心裡卻是想着：小露露這次也挺有眼力勁兒，曉得把今日這機會讓給哥哥我。
“哦？太子派你來辦事？”似乎是早便習慣了秦暉這自來熟的模樣，賀沂非但沒有介意，反倒有所圖地剝好另外半邊橘子，乖乖地遞給秦暉，賊賊地問，“辦何事？”
秦暉滿意地將橘子接過，一口吞了，“明知故問，賀宇晞除了打劍宗的小算盤，還會派我來幹什麼事？倒是你，”挑着眉望向賀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裝醉又裝病地甩開那羣侍衛和眼線，偷偷跑來‘朝少宗主’這兒，可是有何企圖？”
“你便裝吧你，暉哥哥你會不曉得我的目的？”賀沂拍拍裙角的灰，站起了身，“賀宇澎近幾日來鬼鬼祟祟的，也不曉得在折騰着些什麼。我掐指一算，該放的籌碼已經放足，露姐姐和你添的火候也已足夠，我們是時候該把他的老底挖出來給皇帝叔叔瞧瞧了。”
“平王的老底啊，”秦暉意味深長地瞧了瞧賀沂，“虧人家還將你當做親胞妹着呢。”
“親胞妹？”賀沂的面上浮現出那未加掩飾的鄙夷，“向來只講利益的皇家何來親情？說到底，一套戲？你當他真會爲八年前的所作所爲而感到懺悔，所以待我爲胞妹？可笑。”
“咂咂咂，女孩子家家的，如此滿身戾氣可不好。”
賀沂沒有理會秦暉的調侃，而是繼續道：“總之，是時候將他豢養燚教之事挖出來了。如若我沒估計錯，被太子折騰了一場後，另添上露姐姐自己加的一把火，他當是已經對疑似冀王遺孤的‘劍宗少宗主’起了殺心，而他對我，應當也已起了疑心。既如此，那我們便先下手爲強，送他一場刺殺大戲，然後再好巧不巧地將‘昌平公主’牽扯進來，讓他拿起石頭砸砸自己的腳。”
“先下手爲強演一場燚教刺殺劍宗遊船的大戲，然後如他們所願地讓’少宗主’從世上消失，卻又千算萬算沒能算到地，使偷偷溜出王府的’公主’意外重傷，”秦暉摸着下巴想了想，“戲，自然是一出好戲，但戲子從何而來？哪來的嗝屁的少宗主，哪來的重傷的公主，更重要的是，哪來的燚教？”
對於秦暉的明知故問，賀沂翻了個白眼。
“絕佳的地點，絕佳的舞臺。”無視賀沂的反應，秦暉自娛自樂了起來，“劍宗無人不知，少宗主向來喜愛在閒來無事時，去東湖租一艘小遊船尋歡作樂，而今日恰好如此。待藏在劍宗的那幾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老鼠，將這朝露孤身一人離了劍宗的消息傳到平王耳中後，平王定不會錯過這絕佳的動手機會。小露露這從多年前開始隨意留下的引子，沒想到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哎，只是可憐了我這個被強徵來的戲子咯。沒辦法，誰這是公主殿下您的命令呢？莫說演演戲，便是來真的，朝某也不得不從吶。只是我們這一折騰，便讓露兒沒‘少宗主’可當了，也不知她日後會不會怪我這個當兄長的。哎，管它呢，既然把今日的遊湖交給了我，那便算她默認了。只是未想到有朝一日，我這個當兄長的，竟然得扮成小露露的模樣，自己跳進陷阱演一場戲。”誇張地擼起半截袖子，對着船頂喊道，“小甲丙，出來演戲咯。”
唰，一個方纔還不存在的黑色人影應聲出現在二人面前。
“在下說過很多次，請莫要在‘甲丙’之前加個‘小’。”人影冷着臉道。
“嗯？”賀沂望着面前這眼生的人，皺起了眉頭，“他是……？”
“太子的貼身暗衛，派來監視我這個芝麻官的。可如他那般誰也不信，身邊暗衛一月一換的人，又怎會曉得小甲丙的真實身份？”秦暉有些嘚瑟。
“真實身份？”
“在下‘烏有’，見過公主殿下。”黑衣人對着賀沂抱拳一禮，之後便再次冷着臉對秦暉道，“既然你記性不好，那我便在說一次，請莫要在‘甲丙’之前加個‘小’。”
“噗嗤——”也不曉得是什麼惹得秦暉自顧自地抱着肚子笑了半天。
“烏……有？”聽着這簡單粗暴的假名，賀沂有些無言以對。
“烏有不是他的名字，”終於笑夠了的秦暉站起身，搖着手指，主人翁似的介紹了起來，“烏有族人，沂兒可曾聽過？”
嘴角一抽。“……我孤陋寡聞。”
“他們自幼修習易容之術，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真實面孔。他們行走於江湖，靠接替身之類的任務爲生，任務完成拿到酬金便會一聲不響地離去，來無影去無蹤，鮮有效忠於某人的，是真真正正的江湖幽靈。莫要說面孔了，”秦暉一臉神秘地道，“便是名字，這世上也只有與他們真正親近幾人能夠知曉。”
“烏有族人……”賀沂一臉不信地望了望烏有，又一臉不信地望了望秦暉，“他們既然從不效忠於任何人，又爲何會……”
“因爲我曉得他的名字啊。”似乎是早便等着賀沂如此一問了。
“你曉得他的名字？你，”賀沂指了指秦暉，“和他，”又指了指烏有，“至親之人？”臉上似乎直接寫了“不信”二字。
“可不是，我與他乃結拜兄弟，怎不是至親之人？”
“我何時與你結拜，又何時告知你姓名了？”還未等秦暉嘚瑟完，烏有的一盆冷水便澆頭而下，“你倒是說說，我姓甚名甚？”
“姓烏名有。”毫不害臊。
“……”烏有的嘴角抽了抽。
“……”賀沂沒能忍住再度翻白眼的衝動。
“咳咳，”秦暉見狀連忙乾咳兩聲，轉移起了話題，“總之，沂兒你放心，烏有是自己人。太子的暗衛從高到低分爲’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八組。其中最高的甲組中，有從甲子到甲亥十二人。表面上看，貼身暗衛是由這十二人輪流，一月一人；而實際上，每月的卸任者都會被秘密處死，空缺的甲組位由從它組選拔出的人補上。因此，太子身邊之人基本一年換一輪。”
“但他卻不曉得，我們早便對甲組的選拔做了手腳，他以爲甲組更替的十二人，實際上至始至終都只是烏有一個。賀宇晞向來草菅人命，哪怕是於自己的屬下。所以，他的暗衛死傷率極大、人員替換極快，快到局內局外的人都注意不到這隻有空殼的甲組。而他自己甚至都不曾記得過任何一個貼身暗衛的臉，烏有其實都可將換臉步驟省了。”
“上位之人，往往不屑於記住一個個爲他而死之人的臉。”細細咀嚼着這一句話，賀沂攥緊了拳頭。
。。。
歐氏姐弟落腳的靈族村莊裡，老村長夫妻二人的書房裡來了三個客人。
“她……走了啊。”年邁的夫妻二人在聽到朝露帶來的消息後，沉痛地互相攥緊了對方的手。
白髮人送黑髮人。
朝露望着眼前正竭盡全力試圖掩飾悲痛的二位老者，心如刀絞。
“我們這當父母的，甚至都不曉得她嫁了人，不曉得她有了女兒，不曉得她在外面遭受了……”老婦人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她伸手遮住了早已盛不下淚水的雙眼。
“那……”老人捏了捏妻子的手，擡頭問朝露道，“婧……婧雨那孩子可還好？”第一次知曉外孫女的存在的老人，甚至都還不能順暢地念出外孫女的名字，而久久沒有音訊的女兒，卻已經撒手人寰了。
三人點了點頭，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屋內陷入了寂靜，只有老婦人那極力壓制着的抽泣聲在悄悄迴盪。
“村長，”最終，還是朝露開頭打斷了這讓人斷腸的沉寂，“今日之安排……”
“無論怎麼說，這裡畢竟是我們的村子，我們的家，突然一下讓我們搬……”說到一半，老人卻突然神色一變，改口道，“不，現已不是顧忌這些的時候了。”擡起頭，一改方纔的悲痛與猶豫，“一切便聽從少族主您的安排。”望向朝露的那張臉上，條條相交的皺紋最終匯成了一個堅定的弧度。
“抱歉，”朝露低下了頭，“若是我們……”咬了一下嘴脣，鬼使神差地換了出口的話，“那便麻煩村長和夫人快快去準備，時間已所剩無幾。”
“嗯。”
老人帶着妻子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朝露、韓雙雪和朝渤帆三人。
“計劃便是如此，”朝露認真地盯着二人的雙眼，“這邊便交給你們了。”
“我也……”
“雙雪！”或許是因爲時間不多的緣故吧，朝露少有地略顯嚴厲地打斷了韓雙雪的話，“武功一團遭，只會踏着輕功趕緊跑，你跟去有何用？”
“我……”
朝露沒有給韓雙雪任何辯駁的機會，“今日之計環環相扣，少了其中任何一環都將釀成大禍。我那處固然重要，但你們這纔是重中之重，我不能沒有你們的配合，而這一村老小也只有在你們二人的幫助下方能逃脫。萬一，萬一事態超乎了意料，此處便只有你們二人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屆時要靠你們的武功與幻術，乃至雙雪你的炎靈力來保衆人平安。因此，此事容不得商量。”
“可……”
朝渤帆一把摁了韓雙雪的手，搶在她前頭道，“少族主儘管放心，此處之事我們定會辦妥。”
“那便拜託了。”我的妹妹，便拜託你了。朝露與朝渤帆的目光交集到了一處。
“嗯。”無論發生何事，我都定不會讓她有半點損傷。朝渤帆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事成之後見。”站起身，朝露向門外走去。
“阿姐！”韓雙雪突然一改往日的稱呼，叫住了朝露，卻不敢對上朝露的目光“你……不許有事。”
“我是誰？區區風語衛，能奈我何？”朝露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放心吧，我還等着回家告訴阿爹阿孃那‘靈族奶孃’之事呢。”
韓雙雪明白朝露是在強作輕鬆，但她卻不能不配合。她誇張地耷拉下了臉，略顯過度地怪聲怪氣道，“就一句玩笑，露姐姐，您老咋還揪着不放？”
朝露笑笑後，踏出了房門。
不會有事的，一定……
應該不會有事的吧。
夢中被對穿的左肩處，似乎還在無由來地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