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媽媽緩緩將頭轉了過來,看上去好像還有些焦急,而我也這才發現她臉上和身上已經被濺到了一些水,看見媽媽這樣老爸不禁皺了皺眉,但媽媽卻只是輕聲說道:“天宇,你也過來勸勸老爺子,我先擦擦臉……”
“哦。”老爸應了聲,在倆人擦身而過之時本想拉住媽媽詢問並查看一下,可媽媽只是低着頭甩開了他的手徑直走到了一邊兒,老爸見狀也只能暫時先去勸解還在怒氣未消的老頭了。
見媽媽來到牆壁的櫃子前,拿出毛巾擦拭着溼漉漉的臉,我站在她身後只能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媽,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媽媽輕聲應着,仍然緩緩地用毛巾擦着臉,可我發現有幾次她卻好像都是在用毛巾擦拭眼角,這一舉動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同時我還發現媽媽被水淋到的臉明顯有幾塊已經發紅了,這讓我不禁懷疑起剛剛打翻的那股茶杯中裝得很可能是熱水。
果不其然,將毛巾放回去之後,媽媽用手指頭輕輕地揉了揉臉上兩處發紅的地方,並露出了略微有些痛苦的神情,我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急聲道:“媽,你是不是燙着了啊,快讓我看看!”
可是媽媽卻立即就攔住了我,然後有些勉強地笑着衝我搖搖頭,像是在示意我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地,可我怎麼能忍心看着媽媽受到這種傷害,越看媽媽就越覺得她可憐越覺得她無辜,不由得狠狠地咬了咬牙,用滿是怨恨地眼神轉頭看向那扇屏風。
見到我這種神情,媽媽一把就握住了我的手,此時她那柔軟且冰冷的手似乎還在不住地顫抖,眼睛也緊緊地盯着我,似乎是努力想要平息我心中這股難以剋制的怒火,事實證明媽媽的安撫確實可以減輕我的戾氣,只是卻仍然沒法消除我對那個老頭以及其他很多人的恨意,就連對老爸我都隱隱產生了一些莫名的不滿。
發覺我總算是壓住了火,媽媽也沒理會臉上輕微的燙傷,擡起手十分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就好像受了傷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她自己一般,在這一刻我的鼻子也又一次地忍不住發起酸來,模糊地回憶起當我孩提時每每受了委屈或是被欺負,媽媽好像就是這麼安撫我的,只是那記憶太遙遠,以至於遙遠到我都快忘記那是什麼感覺了。
趁着這樣的機會,我也難得地跟媽媽如此靠近,而媽媽也繼續拉住我的手將我帶到了一旁坐下,不過目光卻不時還會向病牀的方向看去,對於自己的職責一刻都沒有疏忽過,儘管在我覺得這絕非是她應該做的事兒。
還在我心疼地看着媽媽的臉之時,就聽見屏風後老爸緩緩地輕聲說道:“乾爹,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啊,小毛這小子啥樣咱大家都知道,您跟他動氣犯不上,氣壞了身子可咋辦,有空我跟他嘮嘮,您老人家就安心養病吧。”
“唔……”老頭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才用十分沙啞的嗓音有些吃力地說道:“小宇啊,你給我記着,以後別讓那個畜生再來看我了,我真是上輩子作孽才生了這麼個玩意兒,一點人事兒都不懂,就知道讓我操心!你說,是不是我真欠他的啊?”
“乾爹,當父母的跟自己兒女有啥欠不欠的。”老爸耐心地勸道,但沉思片刻又說道:“不過,說句您老人家可能不愛聽的話,跟你其他那幾個兒女比起來,小毛確實是有那麼點兒委屈,作爲兒子連姓都得隨媽,換誰心裡能好受?當然,我相信乾爹您其實也不忍心這樣,這種心情我能理解……”
聽到這話,我和媽媽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媽媽還朝我輕輕地笑了下,這時就聽見老頭繼續說道:“我不也是沒辦法嘛,再說了,這麼多年我也從來沒虧待過他和她媽,除了不能跟我生活在一起之外,其他任何方面他也要比一般人強不止一星半點兒,他還想讓我怎麼樣啊,我……”
說着老頭就又咳嗽了起來,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他對於這個私生子心裡究竟是什麼態度,但這麼多年發生我在身上類似遭遇,卻讓我有種說不出感受,這個世上人們爲了成功似乎任何東西都可以拋棄,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彷彿這些都會成爲通往成功路上的障礙一般,難道一個人只有做到無情無義才能真正地變強大,可是這樣的強大又有什麼意義呢?
“乾爹,我不敢跟您比,但是我覺得,既然有緣當了人家的爹,那有些事兒就還是應該盡到一個爹的責任。”老爸邊輕拍着老頭的胸口邊繼續說着,“兒子再孬,那也是自己的種兒,我不求最後能指望着他養老,也不管他做了多少錯事兒,可只要我一天是他老子,那我就一天不能不管他,當然,如果我死了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小宇啊,你放心,你這兒子我不會動的,用不着跟我這樣,什麼死不死的,只要你別動歪心眼,也沒人會動你……”老頭強忍咳嗽應道,也不知道他這話是真還是假,但警告的意味卻是顯而易見的。
“我相信您的話,乾爹。”老爸沉聲答道,但隨即就不再說話了,而又過了好一會兒就聽老頭喘着粗氣說:“我累了,想睡會兒,至於那小子的事兒,剛纔麗雯也在她都聽見了,讓她跟你說吧,然後你再跟小錢商量一下,好了,去吧……”
這話說完不一會兒,老爸就恭恭敬敬地從屏風後頭退了出來,媽媽則趕緊起身過去查看了下老頭的情況,發現老頭果然睡下了後才重新回到我身邊兒,我們一家三口也又少有地得到了這短暫的獨處時光。
只是我明白,現在還不是我享受這份家庭溫暖的時候,這地方也不適合,所以我只好默默地坐在那兒,聽着媽媽向老爸講起了剛纔發生的事情:原來,那個小毛之所以早就急着想見老頭,其實是因爲在外頭遇上了些麻煩事需要老頭出面給他解決,難怪他一見老頭病得不輕就急成那個樣子,似乎對於這個有些陌生的父親,利用價值已經遠遠地超過了親情,而老頭勃然大怒應該也主要就源於此。
只不過父子之間變成這個樣子,或許也並不全身其中某一方的過錯,而更像是一種因果循環的報應,我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錢忠會說老頭其實才是最孤獨的,想想一個人輝煌過後,當步入晚年且病入膏肓之時,按照他的人生模式被他培養“出息”的兒女沒有一個在身邊,唯一一個在身旁的親骨肉大多時候也都是在想着利用他爲自己謀利,而留下照顧的他也都是個個心懷異志的外人,即便這些外人的前程甚至性命暫時還都掌握在他手心裡,可他的人生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呢?
我還在想着,已經大概知曉這對父子衝突的原因以及小毛現狀的老爸則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意味深長地握了握媽媽瘦弱的胳膊輕輕地說了聲“你辛苦了”,這聽上去似乎有些過於客氣的幾個字卻讓媽媽的眼眶微微泛紅了起來,最後只得扭臉看向窗外喃喃自語道:“外面的陽光真好啊……”
聽到這話,老爸不由得也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攬住了媽媽的後腦勺,望着媽媽那已經隱隱顯出了絲絲皺紋的額頭出神,片刻之後我才發覺他似乎是準備想吻下去,可與此同時病房的門卻開了,雙眼陰沉的錢忠已然站在了門口,而老爸也立即將手收了回來,然後若無其事般地轉頭衝這個“同謀”笑了笑,像是在暗示着什麼。
“那小子已經被我勸住了。”走出病房後錢忠沉聲對老爸說道:“不過,我看他壓根就沒想真走,就是故意做樣子給老頭看呢!”
“那是當然了。”老爸點點頭應道:“你大姐已經告訴我了,這小子的房地產公司前段時間因爲徵地的事兒鬧出了人命,他是想讓老爺子給他擺呢!不過,老爺子那兒其實已經鬆口了,還要我跟你商量下怎麼幫他。”
“幫,當然要幫,咱們之前不就決定幫他了嘛,這個機會正好,只要有老爺子的話就什麼都好辦。”錢忠笑道,而我則有些疑惑於老爸竟將實情沒有一點兒隱瞞地全盤托出,這可與他以往那話到嘴邊留三分截然不同,莫非他真的已經決定跟這個錢忠聯手以求自保了?
跟着他倆向樓梯走去,不經意間我轉頭又看向病房,卻發現媽媽正站在門口朝我們這邊兒望着,雖然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卻不知道爲什麼覺得她似乎正憂心忡忡着,既是對我也是對老爸,她好像也已經察覺到老爸和錢忠正越走越近,而這種擔憂很可能就源自於此。
透過樓梯拐角的窗戶,我看見那個小毛此時正在樓下嬉皮笑臉地調戲着女護士,全然看不出剛纔那怒氣衝衝的模樣了,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