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冷冷的道:“這信裡的人和事,都與我無關。”說畢,執意燒了信,灰燼拂於窗外。
嬌嬌輕輕一嘆。她從前只道丈夫出身書香之家,受了什麼牽連方流落至此處。成親後陸續收到了來自南京的信才知,丈夫的身世另有文章。
明樓攬着她的腰埋於她的頸間,低聲道:“我現在什麼都不管,只管你和孩子。”
嬌嬌握着他的手,心中不禁爲他難過。她的夫君,聰明俊朗,縱有滿腹才幹,卻只能囿居一地,當個地主農夫!
“嬌嬌。”明樓在她耳畔道,“我明日要去趟縣城。”
嬌嬌並不多問,只道:“早去早回。”
明樓摸着女兒肉嘟嘟的臉:“嗯。”他遲疑了一下,“我看今年的水勢不好。咱們要早做準備。”
嬌嬌的面孔頓時變了。顫聲問:“不是已經好多年沒出事了麼?”
明樓嘆息:“荊江之處,長則五載,短則三年,必有水患。”
嬌嬌捉緊丈夫的手:“那——我們怎麼辦?”
“咱們村子的位置高,不會受太大影響。但是下邊的村落……”明樓搖搖頭。“我去縣城,多買些糧食吧。”
次日,明樓一早離家,到了縣城,尋到衙門求見縣令。
他不過一介白衣,無名無勢,師爺聽人稟報他是爲了長江水患而來,倒是見了他一面。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便離開了縣衙。
能做的,他都做了。至於師爺信不信,採不採納,那是他們的事。直接去糧店爲自家和族人採購了大批糧食,運回村裡。
一路上,附近村莊的人都好奇的問他爲何買了這麼多糧食,明樓僅答道:“汛期將至,有備無患。”
段家族人在當地聲望頗高,段明樓這番作爲看在他們眼裡,自然得出了一個結論:荊江又要遭災了!
於是,方圓百里得到消息的百姓無論信不信,都開始不自覺的存糧備戰。消息傳出,舉家搬遷者不在少數。
明樓見狀,略感欣慰。他人微言輕,加之因家逢鉅變以致性情寡淡,能有這番效果已覺滿足。至於那些對水災不以爲然,不作準備的人家,他也絕不會勸一個字。自己找死,怪得了誰!
南京。
早朝上,工部左侍郎潘佑明愁眉緊鎖。
他本名潘友明。初入考場那年,改爲佑明。
也不知是他的名字改得好觸動了主考官的某種情懷,還是他的文章打動了考官。那一年,他高中兩榜進士。加之他相貌俊雅,長得一把好鬍子,極善交際,手腕高超,又有能力,漸漸做到了工部侍郎的正三品大員的職位。
皇帝出征,朝庭不知拔了多少銀子下去。國庫緊張之下,各部俱是勒着褲腰帶過日子。工部尤其悽慘,許多工程不得不暫時停工。眼看七八月份的洪汛期將至,還要緊着黃河中下游加築堤壩。
他可沒忘記永樂八年黃河水淹開封兩百餘丈的慘狀!
皇帝震怒,斥責工部及當地官府治水不利。然當時的工部尚書也硬着頭皮膽大包天的回了一句話:“段公即去,還請陛下重擇能臣總理河道。”
陛下一時茫然,遂問身邊總管:“段公是誰?”
王公公低頭想了片刻,方遲疑道:“惠帝時曾有御史段敬丞,總理河道——莫非是他?”
皇帝哦了聲:“似乎有些印象。他現在何處?”
王公公愕然。小心又驚訝的望了皇帝一眼,聲音低如蚊吶:“陛下,段敬丞是罪臣方孝孺的十族親屬……”
皇帝呆住了。
良久,他纔沒事人般的哦了聲。掠過此事不提。
潘佑明當時恰巧聽得這番對話,驚得一身寒毛如鐵。
段敬丞,他曾經的岳父。
當年,他娶了段家的女兒段秀蓮爲妻。段敬丞受方孝孺案牽連,他也一時驚慌無措!所幸,監辦此事的官員殺了太多的人於心不忍,除了方孝儒全家死絕外,手下留了情,漏了不少小魚,還故意放走了不少舉家逃離的無辜之人。段秀蓮便是其中之一。
彼時,他們的兒子明樓也已七歲。未免秀蓮觸景傷情,也是爲她安全着想,他送了妻兒回老家暫居。但沒多久,秀蓮還是抑鬱而終,明樓竟爲此離家出走,與段家倖存的族人一同遷往湖北——潘佑明捏緊了拳頭,無奈的長嘆一聲。
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關注着明樓,知道他與段家族人一起,並未放棄學業,卻甘心娶了個村婦爲妻,生兒育女——他是真的恨毒了自己,連姓都改成了段姓,入了母族。
潘佑明出神的、貪婪的回想着兒子幼時可愛的面容,現在的明樓長成什麼模樣了呢?一定象極了他的母親,無論是相貌,還是那該死的執拗的脾氣!
“潘大人?”
潘佑明猛地回過神,出列行禮道:“臣在!”
太子看他眼底滿是血絲,不由道:“黃河汛期將至,工部職責重大。潘大人辛苦了。”
潘佑明感激道:“虧得先帝極重視水利,饒是如此——”他搖搖頭,實在說不下去。治水,也須有能人啊。
段公啊段公!若他的岳父大人還在,又怎會有水淹開封之事?
太子蹙眉問:“正是想請教潘大人,本朝可還有治水的能臣?”
潘佑明雙眼一亮,又迅即黯淡下去,道:“都水清吏司的幾位大人,清理運河水道不在話下。但……若想治黃河水患,臣建議起榜招賢。”
太子蹙眉問:“可有舉薦者?”
潘佑明忍了又忍,終是閉嘴無言。他那兒子,早擺明了態度。自己還是別多事吧!
散朝時,潘佑明正與同僚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閒話,卻聽後頭有人喚了聲:“潘大人稍候!”
他驚訝的回頭看去,果然是漢王殿下叫住了自己。
“殿下!”
漢王笑眯眯的揮了手,示意邊走邊聊。潘佑明微落了半步跟隨在後。
“孤曾笑言,每到歷暑,百姓們有苦夏,咱們工部的大人們,也一樣備受煎熬。”
潘佑明應聲道:“職責所在,不敢懈怠。”
漢王扭頭看了他一眼:“真是可惜了。如果段公還在——”
潘佑明後背泛涼——漢王突然提到段公,所爲何故?
“我聽說段公當年也是少見的才子,除了治水有一手外,書畫與茶藝,都有高深的造詣?”
“——是。”潘佑明的腦子已經轉了十道九彎猜測他的用意。
“哦。段公這般才幹,可惜未有傳人。實乃我大明的損失啊。”
潘佑明笑了笑:“江山代有人才出。殿下不必爲此嗟嘆。”
漢王磨了下牙:可不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嘛!
“潘大人,聽說您的兒子遠在湖北,爲何不接他回京?”
潘佑明這一驚非同小可:漢王爲何特意調查明樓的事情?
“聽說他最近遇上了些麻煩。怎麼,大人竟然不知?”
潘佑明手心冷汗直冒:“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