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麼些人裡我最佩服誰,那就是我家穎了。這陣仗下來鐵人都能哭化了,她也跟了哭,拉老四手一起哭,感人啊,我都差點吧噠倆眼淚下來,可哭完另是一副情形了,立場堅定,公私分明。
回頭看看,剛還一臉木然的二女嘴角稍稍翹起個弧度,悲切帶憂的眼神下竟然似有似無地掛着一絲笑意,除了二女,沒人能做出這麼詭異的表情來。一個邊擦眼淚邊問人家賣不賣地,一個是悲喜具行於色,只有老四傻愣傻愣的還吧噠眼睛,這邊老淚縱橫的錢管家已經爬了桌上開始起草字據了。
看着雲丫頭紅腫的眼睛不禁搖搖頭,或許這場面能打動閻王,可打不動王家女掌櫃。也好,該什麼場合說什麼話,既然他雲家是奔了賣地來的,淒涼悲切都是題外話,生意畢了再同情不遲。
別看雲丫頭哭得撕心裂肺,可正事不含糊,穎一落口就沒帶猶豫的,“賣!”
“姐!”兄弟倆異口同聲地質問,扭頭對穎道:“不賣!”
“奇了,這雲家如今是誰做主?”穎大方地端了巾子擦眼角,哭腔還沒過去就已經擺正心態,“怎麼三個人倒出來倆結果,是該和誰畫押?”扭臉朝錢管家道:“錢叔,字據先停了,這正主都分不出,往後官上都不敢收這憑據,先得垂詢清楚。”
好了,不用看了,穎這一開口就把先機佔盡;雲家自個都沒協調好還跑王家談生意,早先求着人家買,如今又一個賣兩個不賣的,傳出去都是個笑話,該同情都沒法同情。
倆小子嫩,感情豐富可以理解,可不明事理啊。到這個時候還和姐姐唱反調,你就是一百個不願意也不該跑王家客堂上出醜。回身捏捏二女小手,朝老四遞了個眼色,夫人已經控制局面了,閒雜人等統統撤退。
老四剛想挪身,穎忽然伸手給妹妹拽住就按了扶手上,一嗓子悲愴地長嘆一聲,“誰家都有兄弟姐妹。當姐的都明白這份難處,身上背的是家也好,背的是姐妹親情也好,難得雲姑娘這些年辛勞操持,也難得倆小的能體會當姐的這份艱酸,都不易。王家人寬和慣了,出援手上不求圖報。多年上週圍鄉親能幫一把的從不小氣,最見不得這揪心的場面。”說着給老四攬跟前幫了擦鼻涕抹眼淚的,一臉溺愛地朝妹妹耳朵上揪一把,“多大個人還不知道整齊!雲家妹子既然叫我一聲姐,我就該有當姐的樣子,在坐沒外人,就說說雲家城裡的鋪面多大個虧空,王家這邊雖不寬裕,光景終究比雲家強些,看能搭把手不。”
雲丫頭正尋思穎這話的意思,倆小子臉上的表情倒先緩和下來,二女在我身後一聲輕笑,我則默契地拍拍二女手掌,王家觀世音大夫人的嘴臉又來了。
雲家打死都不能開口要這個錢,什麼店面虧空全是對外人的說法,這錢一旦拿手裡跑回去出了成績,連見我的臉面都沒有了,若讓人給舊賬翻出來,跑王家打了藉口行騙的話,更別說往後想揚眉吐氣的活人。
“也罷。”穎根本沒給雲丫頭說話的機會,朝錢管家一招手,“錢叔,咱家賃雲家池塘的租不用等到期頭上,算算清楚,一併先交給雲家妹子拿去渡難關;至於這賣地一事就先放放,多時和弟弟們商量定了多時再來找錢叔,他老人家作得了王家地主。”說罷悠悠起身給雲丫頭摻扶起來,長輩的口氣吩咐雲家倆小子,“一個個人高馬大了,再別惹你姐姐哭,這些年操勞下身子骨虛,平時跟前多照應些。你倆春忙後就該成家,該頂了前面,讓你姐好好歇歇,她能當爹孃拉扯你們,往後你的也該當爹孃孝順。凡事替你姐多想想,有難處徑直上王家來,別死撐着。好了,錢叔吩咐前院把我的馬車備好,給雲家妹子好生送家去,順便把吐蕃送來的那個花花草草的補藥也備一盒,看哭得站都站不穩了。”
雲丫頭徹底沒話了,這哭也哭了,苦也訴了,真情也流露了,生意也黃了,還呈了王家這麼大個情,只能千恩萬謝下朝門外走。穎是仁至義盡,一氣給丫頭送出大門,硬推了車上才罷休,弄得老錢出門就哭天抹淚的說夫人大仁大義,自己在王家這麼些年盡是得了侯爺、夫人的照料,朝哪找這麼個菩薩去,死都得死到工作崗位上也不定能報答這恩情。
“停了!”見不得這老傢伙朝天上拍馬匹的嘴臉,這麼老了心裡什麼不清楚,睜眼說瞎話都能眼淚汪汪,德行!
“侯爺,您說雲家這麼一來若打消了賣地的念頭可不合算,您和夫人心太善了,老漢就怕這事上家裡吃虧。”前腳擦乾眼淚,後腳就不思量好事,其實我喜歡老頭這一點,的確忠心耿耿地爲禍一方。
雲家進退兩難啊,這下賣不賣都不佔理。不賣錢從哪來?賣了也沒人同情她,旁人只道是王家又幫了雲家一把,何況穎估計也察覺到什麼,瞬間就改變策略。
“不着急要了。”穎給老四兜跟前正姐妹情深呢,還回想剛剛雲家姐弟那一幕,自稱一想起來就受感動,就想抹眼淚,“平白無故賣什麼地啊,就她家在城裡那幾個鋪面,一把火燒乾淨也輪不到賣地找貼補,剛老四這醒提得及時。”
“知道你姐妹倆厲害。好了,就別摟一起噁心,老四跟我過去規劃下明年的事項,二女儘快把南邊的事籌劃好,動作大了招人注意,動作小了打不下根基,你全權負責。”趕緊給這些事忙完,今年要有空的話全家到南山過個清閒年,九斤吵着要去山裡打獵,二娘子都開始給愛徒製作小機關了。
“忘了!”穎一把給我揪住,“張馥在書房等您,這一打岔就全過去了。”
哦,是我早先叫來的,沒想到出了這麼一幕,自己也忘了。沒辦法給張馥解釋,催說他去雲家一趟,雲丫頭有些事要找他商議。
“小弟剛剛在客堂外站了一會。”張馥不着急,手裡來回翻轉個玉佩,漫不經心道:“雲家逢什麼難關,逼到賣池塘的境地?”
“城裡店鋪怎麼週轉不開了,誰知道。”端了茶碗順了口,淡淡道:“你一會過去問問不就清楚了?”
“怎麼以前沒看出來?”張馥心不在焉地搖搖頭,“她家幾家藕粉、荸薺粉的生意都過得去,家裡也一直從雲家的店面買東西,就忽然要週轉了?”
“你問我呢?”
張馥搖搖頭,“亂想。來時候正聽見他們姐弟爭執,陪了外面還傷感那麼一陣。”訕笑道:“看來雲家姑娘從頭到尾也沒拿小弟當回事啊。這麼大的動靜都能求到王家,卻從未對小弟有過隻言片語。”
“要強個姑娘,正好你去她家裡坐坐問問,知道得清楚些。”起身拍了拍張馥肩膀,“昨天沒給舅母打死?”
“哈哈……”張馥起身大笑,“慚愧,下次可真不敢再拖累您了,今早還被倆堂兄嗤笑,醜丟大了。”說罷朝我一拱手,“昨晚那事後小弟也想通透,無論雲家姑娘意願如何,小弟這邊得先偃旗息鼓。拖累您不耽良心,可拖累了人家好閨女就百死莫贖,小弟這就去雲家致歉,往後還能留個相往。”
去吧,這多好,該是什麼就是什麼,除了雲家沒有賣掉池塘外,該解決的都正在解決。從王、雲兩家的過節來看,穎其實沒有那麼重的念想,可每次提了雲丫頭這個人身上就變得毫不相讓,都和家族沒關係了,個人恩怨,不知道哪來這麼些個不滿。
可能是發覺這丫頭和自己是同一類人……“老四,你幹啥!”我纔出去幾步,她就開始擺弄我魚竿,穎跟前看着也不說阻攔,要命了。
“老四教教妾身用途,整日只見夫君釣,往後等收了雲家的塘子,這滿處都是咱王家地界,再都沒那丫頭出沒的影子就心靜了,也朝咱家魚塘裡釣上個三五天去。”穎最愛說咱家如何如何,咱家的莊子,咱家的莊戶,甚至咱家的農學,可每每說起咱家的塘子就沒了底氣,今又耍了大牌,又當了菩薩,還以退爲進地揪了雲家籌錢的短處,這咱家魚塘四個字說得中氣十足。
“看你那點出息,問問二女就知道了,南邊置辦的產業都夠你跑船的了,爲這爛塘子叨咕多少年?”
“不,妾身就要塘子。銀錢多的是,南邊給興慶洋置辦下來都不稀罕,自家莊子都拿不全才膈應。雖不知道雲家要錢幹什麼用,可妾身料定那丫頭定然會再找上門來,大不了再陪她哭一場,哭完還得買賣。”穎悠閒地在炕上撐了魚竿一晃一晃學了我起杆的動作,“還是夫君好眼力,這杆子用的就是服手,老四答應照原樣送妾身一根呢。”
“那換個樣子的好,爲夫與娘子換着用。”高興地在老四臉上搓兩下,“要不一併送九斤一根,打算讓他學釣魚,你自己給自己也預備一根,咱一家子出去釣魚多排場?二女,二女!你要不要?”
二女狂點頭,老四臉都綠了,掰了指頭計算後認定她是家裡最窮的人,曾經的大筆私房錢被她姐拿去充了公,要了幾次也沒要回來,現在只能節衣縮食地過日子,手上有沒有魚塘可以賣,很悽苦。
“你不悽苦,雲家那才一家子苦主。”穎笑着給妹妹鼻子上捏一把,伸手給魚竿拆卸了,掏了乾淨巾子學着我的模樣擦拭起來,一邊享受清潔漁具的樂趣,一邊若有所思道:“也別說我是鐵石心腸,若擱了前兩年的話,看見今客堂裡那一幕說不定就呢撒把手,真籌錢給她渡難關了。可如今不比往年,不是咱王家爲富不仁,是雲家這事來得蹊蹺,她什麼個家底我心裡有數,城裡幾個鋪面?笑話!什麼鋪面這麼值錢?當真是南晉昌的規模?你要錢借錢都好說,王家不缺那幾畝地的開銷,朝莊戶上貼的都不止那個數,可滿嘴不帶實話的,指望從誰家那得憐憫?不是看不起她姓雲的,也不是說丫頭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關鍵她人活得不實在,這些年沒有夫君一味地袒護,早就沒這個姓了,還以爲她真成了人物。”
“關我屁事!”一把給魚竿奪過來,“擦都不會擦,有朝接頭上桐油地方猛轉的?小心給我油麪打爛了。”
“妾身是什麼性子,您最清楚。”穎笑着把手巾遞給我,“不怕在外面逞能,就怕您心裡結怨。妾身真在雲家弄出個一二三來,夫君嘴上可能不說,可心裡定對妾身多出點看法,是不?夫君是幹大事的人,一胳膊輪過去百十個雲家都灰飛煙滅了,可真要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的話,您第一個不答應。”
這話聽得人長嘆口氣,感慨萬千。不論穎是諷刺也好,衷心話也罷,可真是道理!我的同情心也只侷限於眼皮底下了。王家現在隨便一個手筆撒出去說不定就多少個小家子顛沛流離,在隴右的進項完全是靠喝人血維持。喝血都是輕的,真是吃骨頭都不留渣;二女持掌的南晉昌多年來一直飛速壯大,每進一步就有多少小商家遭受衝擊,敢說沒有家破人亡的;就現如今心慈面善的朝南邊投入都不算善舉,想在新地方站住腳得恩威並重,善人笑臉都是作給外人看的,背後不知道得有多少噁心事。
除了點頭只能點頭,伸手順順穎頭髮,苦笑道:“記得家裡纔起來那陣麼?賺點錢回來什麼都敢想,修園子,買莊子,錢花出去即心疼又高興;如今日日、月月進項不斷,可光看了是個大數,至於這錢怎麼來的都不想問,不敢思量,都知道家業大了好……”
穎笑着推我一把,“快收了這腔調,妾身就這麼一說,夫君倒認真了。日間行路都不知道踩死多少蟲蟲螞蟻,更別提夜裡。雲家是命好,就好比腳下真有隻蟲蟲被看見了,趕緊收了腳跨過去,這就是善舉,其他沒看見的還得照踩不誤。除非你不行路了,原地站着一輩子?廟裡的和尚都做不到。”
咦,這麼一解釋心裡就亮堂了……看來我不但臉皮夠厚,心也變得夠黑,又忙點頭,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娘子真乃閻羅再世啊。一家子正其樂融融地展開厚黑學研討大會,下人跑來通稟,張馥求見。
有夠快的,還尋思張馥是不是在雲家吃個分手飯,這看來晚餐得加雙筷子了。
和結束戀情的雄性接觸得小心,察言觀色,只聽不問,人家願意說多少不能強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眉宇間的確有那麼一絲憂傷,嘴角上多少掛了點淒涼,表情似乎有那麼些失落,但讓人欣慰的是步伐沒有半分踉蹌,看來打擊是有,但不致命。
“說清楚了?”
“都清楚了。”
“喝一杯不?”
“得陳年佳釀。”
“就昨天那種?”
“就昨天那種!”
“少在我跟前耍深沉!”
“是!”
酒過三旬,張馥倒沒一句埋怨,筷子一放下竟然笑了起來,指着自己鼻子問我,“小弟算是個人才吧?”
“少年才俊,他日前途無可限量。”
“多少有個家世吧?”
“你這是笑話我呢?”
“也知書達理吧?”
“多少認識幾個字。”
“通曉事故不?”
“比我差那麼一點。”
張馥一拍大腿,又一副不爽的模樣,“可她雲家不過是個土財主,按眼下這情形怕連財主倆字都不趁,怎麼就叫她佔了先機?”
瞭解,瞭解張馥意思了,他開口晚了,雲丫頭先把話說了,現在不是感情上有多大的挫折,是自尊心受到了挑戰。同情地拍拍張馥肩膀,語重心長道:“好姑娘,你得讓着人家。佛曰: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切勿再生執念,凡事亦隨緣。”
“什麼佛?”張馥聽得新鮮,成天見我滿嘴跑白話,今出來這麼一句雅的,抽個嘴想笑。
“溫州佛……你管那麼多幹嘛!我在慰籍你,多時輪到你考我了?”
“倒沒聽聞過這句,若無別人知曉的話,子豪兄將這句借與小弟,何如?”這是個厚臉皮的,剛被對象踹了都沒痛苦完,又想把沒主的雅句佔爲己有,實在可以成佛了。
我大方,如此這類的東西多了,自家兄弟,借就傷感情了,直接拿去。談笑兩句,也知道張馥是在努力調整心態,我也失戀過,樂觀的男性失戀都這樣,盡力營造個輕鬆的氣氛來掩飾內心的傷痛,氣氛起來了,傷痛也去得快些,一兩日就煙消雲散。
“想明白了。既然是好姑娘,小弟也鍾情許久,即便是個土財主出身,也不能錯過了這一遭。”說着回身找了個茶碗出來,一口氣給酒斟滿,不等我反應過來就咕咚咚幹完,“這婚事就算應了!小弟這就回家和二老扳板道理,什麼門當戶對,邪氣!”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