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不錯,花開並蒂。”他看着花。
“是不錯。”她看着花。
玻璃瓶中,幾朵芍藥錦簇,其中兩朵更是並蒂相連。
“這瓶子也不錯,如此剔透之物,比之我們大賀的瓷器也毫不遜色啊!難怪洛陽權貴會那般追崇這些東西!”他看着瓶子。
“也不錯!”她也看着瓶子。
玻璃瓶平滑剔透,能看到裡頭花朵的根莖。
“不過這剔透無色之物,總是不如瓷器好看。”
話題再次轉向了玻璃瓶旁邊的那一隻粉彩瓶。
“卻是!”
………
話題百轉千回將屋子裡的那些可見可說之物都說了個透,沉默寂靜再次籠罩在這片空間。
不過比之以往的沉默,現在的沉默卻似乎多了一種感覺一種味道,兩人都有些沉浸其中,在這份沉默中感受着對方的心事,在心裡慢慢推敲。
這種沉默,該稱之爲默契。
“裡屋只有一張牀!”蔣何鳳猛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這是舒州,大賀南方沿岸,因潮溼氣溫均衡並不像北方一般設牀再設火坑。
“我睡地下好了!”
“地面潮溼!”蔣何鳳道。
“我讓人將旁邊的屋子收拾收拾,現在你正是帶病,分房而睡想來不會被人抓住了話柄!”
董紫楓瞥了一眼身前人,見她只是沉默,立即就吩咐了外頭的決明與樊素去收拾。
蔣何鳳心頭一動,柳葉眉變得凝重了起來:“府衙是張閣老的地方,夜間要多加小心。”
舒州遠離洛陽,現如今官府已經變成張閣老之地,誰能擔保張閣老會不會再拼再搏一次?
畢竟現在董紫楓已經讓張閣老有了危機。
董紫楓怎會想不到這些,張閣老敢派人刺殺他一回就會有第二回,但他既然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然也有一定的把握!“放心,張閣老還不至於蠢到給我抓到這樣一個把柄。再說,明日汪城江就要抵達了,你好好休養,不要操心這些,我帶你到舒州來只是散散心,你啊!就等着看這一出好戲吧!”
“看戲?現在的情況,誰還能有看戲的心思!”
斂眉一笑,她扭了扭手腕,她在蘇家的院子裡殺了四人,雖看似輕鬆簡單,實則卻也是用盡了渾身力氣,她纔是大病剛過,身體正是虛弱之時,現在猛的鬆懈下來,排山倒海侵襲而來的疲累感讓她只覺得渾身發酸。
沒有看戲的心思,那就是因爲分了心,是什麼讓她分了心?想着某種可能,想着先前她的沉默之下與自己產生的那股默契,他的心頭漸漸的就暖和了過來。
人非無情物,他堅信,只要自己真心實意一心一意真誠相待,就算是石頭做的心,就算是木頭做的人,都能感化!
“既然沒有看戲的心思……那就陪我唱一齣戲?如何?”
側目,星眸漸生明月,那是蔣何鳳握在手中把玩的白玉杯。
鹹溼的空氣,驟然間變得有些凝滯,寂冷的清風,陡然間變得有些安靜,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她知道他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與他唱一齣戲,在這遠離洛陽的舒州,在沒有了沈客沒有了皇上的舒州。
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晉王妃。
雖未及笄,但卻沒有人會輕視她的身份,她是當今最得寵的臣子的妹妹,是晉王的妻子,她不能看戲,就只能與他來唱一齣戲。
“我從未唱過戲!”她以前活在社會的虛妄之中,過去的兩年她活得格外的真實,敢於面對自己想要的,敢於爭取自己想要擁有的,在這個世界的她,不想在人生的大舞臺上唱一齣戲。
“我教你!”
董紫楓淡然的看着她手中的白玉杯,嘴角輕笑眼角下彎弧度都張揚着他此刻的鎮定自若。
但只有他知道,此時的他負在身後的那兩隻手的手心滿是汗水。
拒絕?答應?
這本該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是在現在變得很不簡單。
因爲她知道他此刻的想法,知道她此刻若是拒絕的話會是什麼結果。
寂冷的風,溫和的像是家養的小貓,輕輕的撓着她的臉頰,撓着她的心,她想到了當初在蔣府的夜裡聽到的那個聲音,想到了與他並肩走在洛陽大街時的那些對話,想到了當初在晉王府的那座院子裡自己被他鉗制在懷中曖昧有羞恥的姿勢,想到了在走廊之中的憂傷,想到了他婚後對自己足夠的尊重,最後,她想到了在晉王府外的那座沈府,想到了沈府的男主人女主人,想到了自己離開之時兩人的柔情蜜意夫妻情深。
她笑了笑,心想,癡戀執迷,她果然不太適合扮演這樣的角色。
“好啊!”
好啊!清脆輕快的聲音隨風灌入董紫楓雙耳,催開了他眼中笑意,他很高興這個回答,因爲他聽到了這句話裡頭的那股與往常的勉強遷就不同的解脫味道。
“舒州有一種小吃很有特色,稍後我帶給你嚐嚐!”
他想,她就算再成熟穩重不同她這個年紀的少女,但畢竟還是這個年紀的少女,這個年紀的少女,似乎都是喜歡吃東西的!他想她開心!
“好啊!”
屋外大雨,瀝瀝直下,屋檐落珠,宛如飛瀑。
屋頂之上層層烏雲漸慢慢聚攏,烏雲之中雷電驟現。
轟隆的雷聲,炸開在舒州上的天空,天色如墨,大地沉寂,一道淡藍色的雷電從九天之上而來,落在舒州城頭那一顆枯葉落了一地的楊柳之上,如少女烏髮一般垂順而下的柳枝霎時冒起了濃煙如被斧子劈了一般四分五裂。
若不是有這場雨,也許在舒州的城頭就會竄出火苗。
城頭,是舒州難民聚集之地。
張閣老每日都會在傍晚前來探視這些難民,今日因爲董紫楓的緣故做了推遲,黑色中,他大步闊闊走在前頭,身後那名中年男子撐着傘隨在後頭,儘管他的腳步時快時慢,中年男子都沒讓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頭。
長年累月的相處,才能生出這樣的默契。
張閣老從已經入睡的難民身側走過,從身受重傷的難民身側走過,從這頭到尾頭,時而駐足,時而詢問,時而皺眉,時而淺笑。
一個銅錢有兩面,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也會有兩面,所以他需要將自己謙和親近的一面展現在這些正是家園破碎的難民面前,讓他們對他心存感激,讓他們對他唯命是從。
走出這一片黑壓壓如頭頂黑幕的棚子,張閣老快步走上了城頭的城樓。
城樓之上,可見舒州最繁華地帶的風光,如今正是夜,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寂寥燈火。
那片黑壓壓的棚子與東頭那處大宅院,燈火最是明亮。
張閣老的心情十分沉重,在他知道董紫楓到來的時候就十分之沉重,也只有在這黑夜籠罩一切的時候,他纔能有片刻的鬆懈。
“張大人!”城樓之上,來了另一個老人。
老人身着華服,眉目似劍,他就是張閣老現如今的幫手,也是想要趁着這一次的舒州水災讓自己的家族再向上一步的人,他也剛剛從黑壓壓的棚子裡出來,他對難民心存憐憫,但更多的是與張閣老一般,他們需要假作虛僞來塑造自己的仁善形象。
“齊家主!”張閣老聞聲轉身,與來人微微低頭,齊家主受寵若驚一般的趕忙彎了彎腰身,還了一個更敬重的禮數。
“白衣沒有成功,還請張大人恕罪!”白衣,就是身着白衣手持白劍的那個白衣人。
“我知道你與我都是一樣的心思,殺不死他不是你的錯,明日他要見你,你可知道該如何辦?”
城樓燈火明亮,士兵早已前去休息只留下了一人把守城門,此人已經被張閣老遣到了城樓下,所以高出兩層樓的城樓,只有他們三個。
齊家主劍眉一皺,就如今日董紫楓手中的那把靈蛇出洞的劍。
“這幾日我不斷失去了常州柳州通城等地商行的聯繫,舒州的生意也一再被王家蔣家的商行搶奪,蔣家更是直接關閉了在舒州的銀號,我也不知道,我是在爲齊家謀求更大的榮光,還是將齊家推向一條死衚衕!”
齊家比不得王家,比不得李家,比不得蔣家,以往王李蔣三家不能在舒州發展生意如在常州一般壟斷各行各業,那就是因爲舒州世家的團結,只是如今這種團結已經不復存在,王家李家蔣家也不在如往前一般你爭我奪聯手發力,齊家現在的情況很不好!在舒州不能重建之前,若是齊家在大賀其他州郡的生意倒塌,那他這舒州第一世家的名頭,也就真的只是一個虛名頭了!
“只要太子不倒,你齊家就永遠是舒州第一世家!難道你還會信不過太子的承諾?”張閣老有些不滿齊家主的猶豫與感傷,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若是齊家真是想退出,他一樣也不會讓齊家存活下來。
“我自然信太子!”
太子二字,彷彿是有着別樣的魔力,齊家主黯淡的眸子再次明亮了起來。
“既然信,那就放手去做!我已經將生死榮辱系在了一線,你也該知道,投入越多,回報纔會越大。”
風吹向城樓,吹亂了燈火闌珊,張閣老輕撫着額下的稀疏鬍子,眼角一眯,就扯下了數根。
天下沒有不付出努力就得到的東西,就算有也不會長久,只有讓太子看到他的忠心與能力,他才能重拾往日的榮光,奠定將來自己在朝堂之上的位置。
若是放在往日,他不會有這樣的耐心的,但現在不同,他需要齊家主的相助,就算他很明白,齊家可能會萬劫不復。
………
烏雲遮住了月,遮住了繁星,黑幕就像是一張黑布,看不到任何的光亮,能遮掩容納一切的黑夜,有人走出了府衙,有人進入了府衙,有人下了城樓,有人亮出了刀劍。
董紫楓終於在蔣家商行的與銀號的管事口中確定了一些消息,他很高興的繞過了一條大街來到方纔他見到的那個攤子前,在那裡要了兩碗魚糕丸子與兩個酥餅,他想着,自己如此浪漫,應該會看得到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