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靜過。它在京城最繁華的臨鳳街,是與熱鬧劃上等號的人間仙府。可今天,大紅燈籠換下,豔彩綾綢換下,只有素淨的白,白,白……
蒼昊看着純白的摘星樓,有些恍惚。再看着胡嬤嬤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領着樓裡姑娘、小廝哭聲震天,心裡升起一股煩躁的不安。
他急衝至後院,找到他熟悉的竹濤小閣,走上窄小的樓梯,推開房門……之後,她就會笑意盈盈的轉過身,絕傲狂妄的對他說——你上當了,還是捨不得我吧。
房門打開了,裡面的確有人站在那裡,卻不是傾城。
蒼昊走進房間,看到牀上躺着一抹雪白身影。腳步頓住,他突然發覺自己不敢去證實那抹身影的容貌!
“這不就是你要的結果麼?勝利就在眼前,還有什麼好猶豫的?”董紫楓冷冷的諷刺道。
蒼昊沒理會他,向前一步,便看到了記憶中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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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的睡着,面容安詳,沒有那慣有的絕傲輕慢的笑……
蒼昊需要扶住牀櫺才能支撐住身體!
不可能……這一定不是她……
他伸出手去試她的脈搏,手留餘溫,卻是死一般的沉寂。蒼昊眼中掠過一抹驚痛,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查看她的臉……沒有,他沒有找到易容的痕跡!
真的是她!她真的死了!
蒼昊倒退兩步,瞠大的眸子寫滿了不可置信。
她怎麼可能乖乖聽話?她應該還有力挽狂瀾的計策,應該會在最後一刻讓他再度嚐到敗北的滋味……她怎麼可以死,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董紫楓冷冷看着他。“你說要親自替她收屍,看着她焚化成灰……相信你不會違諾,後事就交給你辦了。”他笑,笑的陰森冷肅,笑的教人看不出是悲是喜。
我會親自替你收屍,看着它焚化成灰……
是因爲他的這句話麼?蒼昊心裡的滋味複雜難辨,只有痛最清晰。因爲他狠心冷絕的話絕了她的生念麼?
蒼昊面無表情,冷沉的目光亦不曾泄露絲毫情緒。
董紫楓看着這樣的他,忽然收起了戲謔與嘲弄。“蒼昊,你只知她爲禍天下,卻從未問過她原由……她其實是個淡泊無慾的人,是個爲了守護所愛之人小小幸福,可以不顧一切的笨蛋……”
他望着牀上美麗如昔,卻無生機的人兒,低聲說道:“你負了她。”
名動天下的摘星樓主傾城香消玉殞,摘星樓也被官府查封。
曾經繁華熱鬧的天下第一樓,人去樓空,那些曾發生在這裡的事蹟,變成了一則回憶,留在每一個人心中。
緋閒、玄命失蹤,千醉和瑤瑟各奔天涯,胡嬤嬤抱着蔣日留給她的金銀財寶,在門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連一個青樓老鴇都如此念情,爲何蒼昊能忍心逼死她?
玄色神色黯然的望着曾經笑意融融,歡樂滿園的地方,爲什麼記憶如此美好,卻偏偏教人心痛難當?
這京城,她不該回來!
湛耀走到玄色身後,懷裡抱着幾個月大的女兒。“走吧。”
玄色轉身,撫去眉間的哀愁,平靜的抱起寶寶。
湛耀心中一喜,看着她的目光越發溫柔。
玄色擡頭,平靜的眸亮起一抹冷嘲。“女兒我會養大,我會告訴她,她爹死了。”
湛耀皺眉。“玄色。”
玄色輕柔的笑問:“大皇子,哦,不,現在該稱王爺了。”她輕蔑的哼笑。“王爺有什麼疑問麼?”
“你有必要跟我劃清界限麼?”他完全不能接受玄色這副要笑不笑的冰冷模樣。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劃清界限,呵呵,錯了,我是跟你老死不相往來!”玄色露出一抹恨意,卻又很快的隱藏起來。“在你對傾城做了那樣的事之後,竟然還有臉在我面前出現……湛耀,你永遠不會懂傾城對我的意義,這輩子,到死,我都不會原諒你!”
玄色將一段咬牙切齒的恨言說的雲淡風輕,而後,留給他一抹淡然的笑,帶着女兒離開摘星樓。
湛耀望着她絕然的背影,死死的擰緊眉峰。
之後,發生了很多很多事。
戰姬平定渠縣叛亂,武林在朝廷威壓下,恢復了平靜。戰姬回宮,得知傾城死訊,向川泉請辭,回了大漠。湛耀因玄色的離去,辭了王爺的封爵,浪跡江湖。蒼昊受封懾王,迎娶不語爲妃。
一場天下大亂的戲碼,就這樣隨着一個人的逝去而偃息。
京城依然是繁華的京城,少了摘星樓,很快又建起一個個的新的青樓。
人不過是塵世一粒小小的塵埃。消失一個,便很快被更大的塵埃淹沒。
誰還會記得曾經叱吒風雲的絕色女子?
深夜,蒼昊扶額,頭疼的看着地方送來的文書。
江湖看似受朝廷震壓敗了,卻處處暗潮洶涌,各門各派鬥爭的激烈,隨時可能一觸即發。朝堂上文賢的黨羽日盛,並暗中操縱着武林紛爭,其勢比之當初三府鼎立之時猶勝。還有原屬傾城麾下的勢力,突然像蒸發了一般……
此外,邊境往來商隊常混有行蹤詭異者,全部都查無頭緒。
這片天下,依然到處存着不安的因子。
這就是你留給我難題麼?
不得不佩服傾城策劃謀略的本事,他完全看不出她佈局的方向,無從下手,更談不上防範了。
人死了,卻還是布好了一切,與我鬥到底?
蒼昊心中餘留一抹淡淡苦澀。
不語推門進來,端着一個茶盤,上面是熱氣騰騰的香茗。
蒼昊看了看她,輕輕笑了。
再後來與她有關的事,他全部記不得了。
不記得她面容安祥的靜躺着,不記得她手指冰冷的僵硬,不記得那雙染着倔強之色的瞳眸再也沒有睜開……
傾城,正如那時我說過的,你死了,我不會像對不語那樣掛念你,相反遺忘的越來越多,你,是否覺得不甘心?
他至今都想不通,當傾城安靜的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的時候,他爲什麼感到後悔。他有什麼後悔的理由?
她利用他的感情顛覆皇權,他利用她的感情扭轉乾坤,同爲利用,她沒錯,他亦無錯,可心底那似千斤壓迫的沉痛,爲了什麼?
走的那樣堅決,是想借死亡在我心裡留下什麼?什麼也沒有,傾城,這一次你算錯了,有關你的一切,都隨塵土掩埋,煙消雲散了。
若不是你留下的一堆爛攤子時不時提醒我你做的可恨之事,我幾乎就要把你徹底遺忘…
董紫楓說錯了,我沒有負你,你我之間從未有過的動西,何談相負?蒼昊微微牽動嘴角。
他贏了,不是麼?這世上沒有贏的人悲傷的道理。
不語燒完,回頭看蒼昊杵在殿外,趕忙過去。“爺,我…”說什麼?她不該祭奠傾城惹他傷心?他怎麼肯承認!這時候,多餘的溫柔反而更容易傷人。
蒼昊沒說什麼,攬着她進去。
不語看見桌上的摺子,輕問:“爺在爲文賢的事煩心?”
蒼昊淺笑不語。這兩年他爲了國事日夜操勞,平內亂,攘外患,從未歇下過腳步。不語深知他存補償之意,不辭辛苦輔佐皇上,只盼有朝一日天下清平,百姓安居,那時他便可以卸下重負,遠離紅塵俗擾。
爺,完全變了。雖然表面上看不出,可她有感覺,銳氣消磨讓他更加沉穩內斂,孤高狂傲更是被深深埋藏,如今的的他野心不在,甘願爲臣。
改變最大的並不是這些,而是他的心。傾城走後,他絕口不提,彷彿生命中從未出現過這個人。可是遺忘有時並不代表真的不在意。他會發呆,盯着落雨殿外,許久不動。他會吹笛,哪怕只是幾個破碎的單音。他從不曾忘記過傾城,被他一手逼死的傾城。
“你看現在是動手鏟除文賢勢力的最佳時機麼?”
蒼昊此話一出,兩人均是一愣。
不語沒有接話。這個時候若傾城在,一定可以給他最好的回答。
很晚了,不語請辭回去休息。蒼昊點頭送她到門口。他們雖有夫妻之名,她雖貴爲王妃,可實際上與從前的相處並無異。
她成了他的妻,他卻再也沒有碰過她,這樣的結果……
不語回頭看着燈火通明的落雨殿,微微一笑,看不出悲喜。
女的美,男的俊,哪有人會不喜歡?
村裡未嫁的姑娘成天圍着男子轉,村裡未娶的漢子成天趴在牆外偷看,可是這種熱度並沒有維持很久,村裡的人漸漸發現,外表俊柔溫和的男子,骨子裡冷的像冰,而那位輕塵仙子更是足不出戶,臥病在牀。
偏遠的村莊恢復了原有的平靜。大家慢慢地也只把他們當成普通人對待,甚至有時候會忘記他們的存在。
因爲這對男女從不與人交流。除了偶爾見男子去鎮上買些日常所需的物件,幾乎看不到他們的影子。後來,有些孩子好奇外面的縣鎮,纏着男子問來問去,男子不勝其煩,答應以後每次都會帶些禮物回來,這才平息了孩子們的纏問。
於是,孩子們都盼着男子去鎮上的日子,守在村口等他回來。
未過晌午,便見山間小路,走來一白衣人,他步履如飛,腳程極快,一晃眼的工夫便走至村口。照理說,從村子去趟縣鎮,至少一日的光景,可他僅用兩個時辰便可往返,村民都讚歎他會使仙法,能日行千里,並不知道這其實只是輕功。
村口,孩子們早圍成一堆,蜂擁上前。
男子隨手丟起一個包袱,將孩子們引開,一步不歇的往住處走去。
身後孩童的歡呼聲,感謝聲,都不能阻住他的腳步。他只掛心家中的女子是否安然無恙的等着他回來。
推開屋門,他定神站了一會兒,沒有聞到異樣的氣味。男子表情明顯鬆了口氣,露出發自內心的溫柔笑意。將買來的東西放下,他拿着還有些溫度的糕點走到裡屋。
內屋,簡陋的木牀上半搭着粗布簾,牀上一身着水藍色裙衫的女子半倚,擁有傾世絕顏的女子目光黯淡,出神的盯着眼前某個點,一動不動。絕美的容顏沒有一絲表情,盈水的星眸淡然無光,只有化不開的沉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