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嚴夫婦的主屋院中,支起祭月的供桌,擺放瓜果糕點,特別是中秋纔會用到的胡餅和雄粗餅。所有的僕人丫鬟包括蔣何鳳在內都聚集來此,準備停當之後,陸陸續續有主人帶着小公子小小姐而來。
“姐姐!”跟隨三夫人身邊的疏俐,掙開她攙着的手,跑過去撲到蔣何鳳身上。
“疏俐——”蔣何鳳見到弟弟十分激動。快一個月沒有見到弟弟了,看着他長高了很多。
“姐姐,你過的好不好?”疏俐當着衆人的面,不敢問她有沒有被人欺負。
“好,姐姐沒事的。你不要擔心姐姐,好好跟着師傅學習,要聽叔叔和嬸嬸的話,也要聽哥哥姐姐的話。”蔣何鳳心裡明白,自己再怎麼受罰,董家絕對沒有虧待了疏俐。
突然二夫人的一句驚訝之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四弟,紫鳶姑娘!”
按照老幼尊卑的排席,主桌上由董嚴老夫婦帶着四個兒子,和兩個媳婦。
“蘇容,你去叫紫鳶姑娘坐過來吧。”老夫人神清目明,以爲看出兒子的用意,吩咐二媳婦。
董紫楓聽着,沒有反對,只顧着端起酒杯和身邊的三哥相碰。
紫鳶被二夫人帶來主桌,示意她坐在自己身側後,心底有些怯怯地擔憂。當然明白她們的意思,只是她並不敢確定這是董紫楓的意願。
偷偷地擡眼瞧他,只有一副旁若無人的泰然自若。
“對了,娘,你看是不是讓蔣何鳳和雲夕雲落她們一起?”二夫人照顧地周全,看見侍立在一邊的蔣何鳳,和丫鬟站在一起。
老夫人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董紫楓給搶了話頭:“不用了!沒有府中的罪婢和主人同席的規矩。”
大家聞言,面面相覷。董拓的胳膊碰了碰身邊的弟弟,小聲埋怨:“你發什麼神經呀?蔣何鳳就要和晟兒成親了。爹孃都同意的,早晚都是董家的主人,你還想讓她做下人到什麼時候吶?”
“是啊,四弟。大哥和晟兒雖然不在家,但我們不能虧待了蔣何鳳呀。”三夫人附和着丈夫。
董紫楓冷眉微挑:“她的苦役是皇上處罰的,我們有什麼權利取消?”
二哥董碩發表自己的看法:“只要晟兒一回來,他們就可以成親。到時候,皇上也不會追究的。”
“再說了,皇上日理萬機,說不定早就將此事給忘了。我看,不如就提前結束了吧。”董拓看了蔣何鳳一眼,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
董紫楓冷冷地回答:“不行!既然皇上立下的懲罰,也只有皇上才能赦免。交由在董府服役,就是相信我們董家不會徇私枉法。欺君之事,我們董家絕對不會去做。就算她要和晟兒成親,那也要得到皇上的恩准。在此之前,她仍然是帶罪之身。一切刑罰必須依照規矩,任何人不許偏袒她。”
“展兒說的有道理。”一直靜觀事態的董嚴終於開口,威嚴目光按捺住衆人爭論,表明自己的立場後不覺一聲嘆息:“讓她先下去吧,不用在這侍着了。”
也許這是唯一的辦法:既遵守了法規,又保持了她的尊嚴。
老管家走近蔣何鳳,讓她先回去的時候,她感到莫名其妙。晚宴纔剛剛開始呀,沒有結束,怎麼就遣了她一個人呢?
老管家看出她迷惑,又不便說的明白,只好勸她:“你先回去吧。如果肚子餓,自己到廚房找胖娘做點吃的。”
蔣何鳳只好離開。走之前,看見與董紫楓同席的紫鳶,含着羞怯的笑,滿足且不太自然。
走到花園門外,不巧碰見了匆匆趕回來的董懷樹:“哎,蔣何鳳,你去哪?”
“管家說我可以先回去。”她禮貌地淡淡一笑。
“宴席還沒有結束吧,怎麼就你一個人先走了呢?”懷樹真是多嘴,非要挑明。
“我也不知道。懷樹大哥,你快進去吧。”她努力擠出一抹恬美笑容,微微一福道別。
懷樹心中揣着納悶進入花園,看到全家人都聚集在此,宴席熱鬧非凡。按照規矩先去給董嚴夫婦和各位公子夫人請安。
當他看見在座的紫鳶時,臉色驟然一變。對於眼前明瞭至極的情勢,懷樹在心底大喊不妙,用一種複雜怪異,無法形容的目光與董紫楓對視了一眼。
只有他心裡明白。
天真的孩童們,嬉鬧着擊箸念起了童謠:“東拜拜,西拜拜,清亮光光,騎馬燃香。月明明,月圓圓,榴開見子,催馬揚鞭……”
秋影疏桐,月舞婆娑。
蔣何鳳獨自回到後院,四處寂靜無人。花在此時落,月在此時圓,她卻是孤單一人。
踏着朗朗月色,穿過樹林,來到木屋。習慣性地打開窗戶,讓窗臺上的花草,沐浴在清明月光下。拂去灰塵,擦拭桌榻。然後拿了木桶去溪邊,打了清水回來澆花。
“蔣何鳳——”屋外樹下竟然有人在叫她。
蔣何鳳從窗口探出,看見竟波,心情好了許多,跑出木屋:“時辰還早啊,你怎麼會來的?”
“今天是中秋,我來陪你呀。”竟波湛然而笑,總是那一副隨然愜意。
“又在胡說,中秋是漢人才有的佳節,我們西域哪有的。你又是怎麼知道的?”蔣何鳳衝着他皺皺鼻子。
竟波爽朗笑說:“我來長安已有一個月了,這叫做入鄉隨俗。不過,今天來,我是向你告別的。”
“你要走啊?”蔣何鳳頓時顯得失望,果然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嗯。回西域,我知道你是不肯隨我回龜茲的,所以,只是來向你告別。”竟波狹長的眸,閃着熠熠的光芒,微揚的脣角依舊掛着舒心的笑容,“蔣何鳳,我真的很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裡。”
蔣何鳳故意眨眨眼睛,裝作很堅強:“沒事的,我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只是莫名而來的酸楚,讓眼淚開始醞釀。
“可以告訴我,你留下來的原因嗎?”竟波俯視着眼前女子,問出心中的疑惑,卻已經有了淺淺地猜測。只不過,想要得到印證。
蔣何鳳埋首不語,思忖片刻才揚起臉,嫵媚地笑出:“竟波,你可以帶我坐到樹上去賞月嗎?”
“這有何難!”言畢,他一手牽着她的小手,一掌撫着她的腰身,輕身躍起,帶着她穩穩地落坐在高高的枝幹上。
“從來沒有發現,月亮原來這麼美!”她傻傻地仰面嘆月。
“月亮亙古都很美,只是你從來沒有留意過它。”竟波淡淡地迴應,“它會一直都在。”
“你還會回來嗎?”
他想了一想:“會,但是要很久之後了。回去龜茲,我將繼續往西,去拜訪我的一位師傅,完成三年之約。”
“會到樓蘭嗎?”那是她的故國呀,魂牽夢繫的家園。
“嗯!一定的。懸心寺不就在樓蘭城外嗎?我師傅就在那寺中修行。”
“懸心寺!”蔣何鳳一陣激動,差點從樹上掉下去,幸虧竟波一臂攬住,抱了回來,“懸心寺!你是要去懸心寺?”不知是激動而是羞澀,她的臉頰頓起紅緋。
竟波褐色眸底閃現驚異:“怎麼了?”
“我娘,我娘在那裡!去年,叔叔帶着我們逃離樓蘭的時候,娘不願跟我們回漢國,執意在懸心寺出家了。”蔣何鳳回憶往昔,神情哀惋悲慼。
“你叔叔?”竟波難以想象。
“不,他不是我王叔,是——”蔣何鳳止言,輕噬下脣,隱忍難言,“他是漢國的將軍。”
她的話令竟波想到,書房中那把匈奴寶刀。淺淺地感覺到,這個人與她之間有着並不簡單的關係。
“竟波,如果你到了懸心寺,能夠找到我孃的話,請你告訴她:我和疏俐都很想念她!也許過不了多久,我會、會回到她身邊的。”蔣何鳳爲自己的將來斷定了方向。求得他的原諒,她自然離開;求不得他的原諒,她必然離開。
花園中的盛宴將散,孩童們圍着大人嬉鬧。
懷樹怔怔地盯着董紫楓身邊的紫鳶,目光在黑夜中隱現怒怨。
“將軍,我有話要跟你單獨說。”終於忍不住攔住他。
董紫楓囑咐紫鳶先回展園,然後隨懷樹走到僻靜之處。
“是查到什麼了嗎?”董紫楓從懷樹嚴肅的表情中,預感到結果可能不妙。
“是的。”懷樹將近日查獲的信息說出:“陳書啓確實有一個女兒,名喚晴安,已嫁作人婦,目前有孕在身。紫鳶姑娘,她不是陳書啓的女兒。而是——”
“是什麼?”董紫楓悚然一驚,心中一直在排除能給他下毒的人,僅有身邊幾人。紫鳶是其一,江緋炎亦是其一,再則還有……
“她是‘紅袖招’的一名女子。”懷樹言辭含蓄。
“青樓?”董紫楓對未曾聽過的地方表示陌生,隱隱地感覺,那是一個煙花場所。看着懷樹肯定的點頭,他的心瞬間冷到極點。
向來潔身自好的他,從來不曾涉足花街柳巷,沒想到身邊竟有一個青樓女子,長期潛伏。喃喃自語:“她有什麼目的?”
“這個,還沒查清楚。”懷樹汗顏,“但是,我查到‘紅袖招’受制於一個秘密組織。紫鳶實際上是其資養在青樓裡的,一直沒有掛牌,似乎就是在等待機會,到你身邊。”
懷樹的話,聲聲擊碎了他的信任。想到她是帶着目的而來,處心積慮地得到他的欣賞和眷賴,原來一切都是在演戲,是一場陷害。
踉踉蹌蹌,忍着心痛,忍着身痛,鑽進樹林,朝着木屋奔跑。臨近了——漸漸迷暈的意識,使他暫且忘記了警惕,沒有發現高高的樹梢上,坐着賞月的兩人。只顧躲進木屋,毒發,不能讓別人知道!
蹣跚的腳步,早已引起竟波的注意,斂低視線看見一個黑衣的男子衝進了木屋。肘臂碰了碰還在仰面邀月的蔣何鳳:“剛纔有一個人進去了。”
“呃?”蔣何鳳轉過臉,一時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