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鷹掠至的地方,位於河的對岸。
這次不是在大樹上,而是在懸崖峭壁的一個巖洞外。
鷹新築的巢牢牢地卡在洞口。外表是粗壯的樹枝與冷硬的荊棘,縱橫交錯地圍成一圈,裡邊則鋪滿了柔軟的稻草,和水嫩的花葉。
白天,她睡覺的時候,鷹就出去狩獵,天黑了帶着滿滿的獵物回來,其中還有給她的食物。而且它都要看着她吃下後,纔開始吃自己的。
儘管在鷹的注視下,她如履薄冰,但仍然照吃不誤,絕不捱餓。
她搞不懂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只想養好身子,然後趁鷹不在之際,逃跑。
心裡有些掛念小鼠們,還好它們大多已睜眼,她在巨鼠的巢穴也留了不少食物,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
思緒冷靜下來的她,細細觀察過周遭環境。要直接從峭壁這邊爬下去不可能,涯壁太過光滑,她無法確定這個懸崖到底有多高。
試着扔了一塊石子下去,如同沉入大海,毫無迴音,她只好泄氣地找尋其他出路。
其實,現在對她來說最難熬的不是白天,苦尋無路的時候,而是夜晚,和鷹,鼠眼對鷹眼的時光。
雖然這兩天,鷹都沒有對她做什麼,可誰知道它會不會突然獸性大發,將她大卸八塊。所以她隨時都保持着最高警戒。
夜晚,鷹尤其喜歡讓她挨着它,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倒是想立刻落跑,但她沒那個膽子啊!
特別在她看到鷹是怎樣輕易捏碎,比她還大隻的獵物頭顱時,她真的只想跪下來喊它,爸爸,求放過。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想逃走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畢竟她面對的,不是一隻溫馴的寵物,而是時刻都可能殺死她的猛禽。
這種情況下,她怎能安生得了。
天一亮,鷹照常離開,去狩獵。
她翻過巢穴外圍的粗木,跳下,來到巖洞陰森森的這一頭。
若不能從懸崖下去,那就在巖洞裡找找有沒有別的出路。
鷹給她帶回的食物,大多都被她藏在頰囊裡,即使她隻身進入巖洞,也不怕找不到吃的而餓着。
回頭望了一眼鷹的巢,她毫不猶豫地鑽入巖洞。
比想象中更黑的巖洞,她聽到水滴的聲音。洞身很高,洞頂垂下的石筍,表面呈螺旋狀的紋路。
越往深處走,光線越暗,她總覺得不對勁,有一種被什麼生物盯住的不寒而慄感。
潮溼,幽深的巖洞裡,會居住在此的動物,果然有它們吧?頭頂,倒掛在巖洞之上,暗紅色的棕毛間那一對對青得發亮的眼睛,射出的陰寒目光,一一投向她這個闖入者。
蝙蝠們咧開嘴,朝她露出鋒利如刃的犬齒,似警告她不該踏入這裡。
可她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沒有返還的道理。咬咬牙,她小心避開蝙蝠的視野,壯着膽子繼續前行。
前爪頓住,她碰見一頭野豬,準確地講,是野豬的屍體。
這具乾癟的屍體上,佈滿着大小不一的割裂傷,且詭異得不剩一滴血。
不安的猜測,匯聚在心尖。如果她料想不錯,那麼此刻攀附在岩石上,逐步接近她的蝙蝠,就是傳聞中的吸血蝙蝠了!
她絕不要淪落到和這隻野豬一樣的下場。思及此,她加緊步子往前奔去。
既然野豬能在洞中出現,說明這個巖洞一定有通向別處的道路。
她只需要順着野豬進來時留下的氣味,便能找到出路。然而,她的身後,被她這塊新鮮血肉吸引的吸血蝙蝠,愈聚愈多。
有幾隻甚至搶先一步地挨近她,在離她不遠的地上,撐着光禿禿的翅膀,向她緩慢爬來。猙獰的面孔,瘮人的叫聲,都讓她渾身的血液從頭頂冰冷到腳底。對方的數量過多,且身形都大於自己,她沒有自信能夠全身而退。
陷入困境的她,思緒變得有些雜亂。
貿然進入狀況不明的巖洞,是她的判斷失誤。現在她要儘快從這裡脫身才行。
據她的瞭解,蝙蝠是靠發出超聲波,通過回聲,確定獵物在何方。雖然她的嗅覺和聽力也很靈敏,但蝙蝠比她更熟悉巖洞的位置。
或許她要製造一些聲音,來干擾蝙蝠的行動。
只不過她不知道,普通頻率的聲音是否能影響到蝙蝠。
印象裡,蝙蝠似乎會被城市紅綠燈的綠光吸引。但她手頭並沒有發出光源設備,不可能說有光就有光。
冷靜。她在心底告誡自己。先觀察周圍環境,找出這羣蝙蝠的破綻,和能就地取材的東西。忽然,她覺察到了異樣。圍聚過來的蝙蝠,密密麻麻擠在一堆,卻都不願意靠近巖壁上開着綠色小花的藤蔓。
獨獨只有那邊空出來,太奇怪了。她故意挑長滿藤蔓的巖壁下行進,果不其然,蝙蝠們像害怕藤蔓般似的頓住身形,與她保持着不長不短的距離。
看來這藤蔓大概率是有毒植物,且曾經傷害過蝙蝠們,所以導致它們不敢離藤蔓太近。只要她注意點挨着有藤蔓的地方爬,估計能甩開這些蝙蝠。
正當她覺得諸事開始順利時,蝙蝠的後方傳來嘈雜的尖叫聲。
緊接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俯衝而來,尖利的鉤爪兇狠地穿透她面前的蝙蝠。
爲什麼?
血花飛舞間,她的腦海裡只剩下這麼一個疑問。
那隻鷹,竟追着她進入漆黑的巖洞,銳利的鉤爪毫不留情地撕裂一隻又一隻圍堵過來的蝙蝠。
張開的翅膀,擋在她的身前,鷹的金色眸子,在黑暗中,沉得發紅。她感受到它的怒氣,無形地壓迫着四周。
奈何蝙蝠的數量實在太多,鷹也掛了點彩。濃郁的血腥味,令那些蝙蝠愈加興奮,有的連同伴的屍體都不放過地舔舐着流了一地的血。
她撞開一隻吸血蝙蝠,對着鷹“吱吱”地叫了幾聲,示意它跟着自己來。鷹瞪了她一會兒,才揮開蝙蝠們,隨她飛向一條狹窄的洞徑。
蝙蝠並未窮追猛打,畢竟鷹的力量遠遠在它們之上。比起跑掉的目標,死去同伴的溫熱屍體,更值得它們駐留。
成功甩掉蝙蝠的她,領着鷹,在一塊大岩石後休憩。
鷹的腿還淌着血,金瞳死死地鎖住她,彷彿在威脅她,再逃一個試試。
她默默地嘆了一聲,探過腦袋,細細地檢查鷹的傷。傷口比她想象中要淺,出血沒有很嚴重。承受着鷹炙熱的視線,她用嘴接了石筍上滴落的地下水,然後小爪子按住鷹的腳踝,含着水,她慢慢舔過鷹的傷處,幫它清洗和止血。
香軟的舌尖碰到鷹的那一刻,她覺察到鷹的身子微微輕顫了一下。不過接着,鷹就一動不動地任她處理它的腿傷。
擡首,她心情沉悶地望進鷹的金眸深處。她情願是自己多想了,也不希望心中那個隱隱約約的猜想實現。
首先,鷹是她的天敵,其次鷹和她是不同物種,對,不同物種,她和它都沒辦法溝通。與鷹毫無芥蒂的成爲朋友,僅僅因爲它救了她兩次?
再說那種情況能算救嗎?明明它不出現,她也可以脫困,倒不如說,她被困於此,全拜它所賜。鷹當然不會懂她腦中的天人交戰,好比她無法理解它的思維情感。
她又深呼吸了一記,決定想不通就暫時不想了,當務之急,是如何從這個巖洞出去!
啃着藏在頰囊裡的綠果,她身旁的鷹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都快吃不下去了。
原以爲從鷹的巢穴逃進巖洞,就不用再經歷這種在獵食者眼皮下,戰戰兢兢吃東西的情況,結果卻什麼也沒變。
她只希望快點離開巖洞,讓鷹歸鷹,她歸她,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現在她和鷹剛巧站在岔路前,她聞了聞四周,先前的血腥味過於強烈,導致她嗅不到野豬留下的氣味了。
瞥了一眼風輕雲淡的鷹,也不知道這傢伙是認識路呢,還是壓根沒意識到此刻的處境。
撇下它,獨自離開不是不行。但這樣反而顯得她有點兒冷酷無情,是不是?
總之先走右邊的路看看。她剛邁出一步,就被鷹的翅膀給擋了回來。
拜託,她只是想先去前頭探探路,它能不能別用這麼兇的眼神俯瞰她。
要怎麼和一隻鷹溝通,這可難倒她了。
小爪在地上畫了一隻鷹,和一隻鼠,她指着地上的鷹,又指指它,表示這是它。指指鼠,又指指自己,這是她。
畫了一條線到路的方向,畫了一個圈代表洞口。找到洞口,她就會原路返還,回到鷹的身邊。線停在它的爪前,所以明白了嗎?她期待地望向它,對方只回了她一個酷酷的,全然不懂的表情。
她太高估鷹的智商了!
算了,還是讓它跟着她吧。
一鼠一鷹進入右邊的隧洞,她走在前面,鷹收攏翅膀緊隨其後。
約摸行了數十步,她被眼前奇異的景色驚訝得呆住。偌大的洞穴,崎嶇的巖壁上閃閃發光的結晶,仿如繁星般點綴黑夜,璀璨奪目。
這兒居然一個礦洞。
可憐,她不是人,做不了發財夢。
不過,朦朧的光,依舊讓她沉迷。
見她站着不動,鷹拿腳趾彈了她一記。吃痛的她,捂着自己的屁股,轉向鷹,後者別過臉,不滿地抗議她的忽略。
可惡!她就是打不過它!揉揉被彈的地方,她既生氣又無奈。
穿過兩側的礦石壁,她的爪子碰到了一塊破布的角。
刨去上面的土層,她驚喜地發現這是人類用的旅行揹包。
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她頭一次在這世界裡看見人類存在的痕跡。
她費力地翻開揹包,方方正正的火柴盒掉了出來,接着是指南針,放大鏡,摺疊刀,以及一本筆記。
遺憾的是指南針已經壞了,摺疊刀也鏽跡斑駁。看樣子,這個包被落在這兒很久。
目光移向泛黃的筆記本,她好奇地用嘴叼住一頁,掀開。上面的字跡大多模糊,藉着寶石的光,和放大鏡,依稀能分辨幾句。
“新曆2020年10月10日,我們迷失了方向。食物所剩無幾。”
“新曆2020年10月12日,兩棵楓樹間,發現了天然礦洞。”
“新曆2020年10月16日,他們不見了,或許我被拋下了。”
後面幾頁都是空白。這個人似乎被自己的同伴丟下。在食物匱乏的情況下,他(她)懷着何種絕望,寫下這些文字,她無從得知。
除了放大鏡,和那盒火柴,其他東西對她而言,不是不能用,就是用不了。
可火柴她也沒辦法搬運走。好在這玩意,動物們不知道如何使用。她可以先暫時藏起來,說不定今後有用得上的地方。
專注思考的她,並未覺察到一隻長尾的黑皮蜥蜴,正從她的身側悄悄接近。
等她發覺不對勁,朝左一望,那隻蜥蜴張着血盆大口就向她撲來。
大意了!她未來得及閃身,蜥蜴便被從天而降的鉤爪,死死按住腦袋往地面上摩擦。
嚇了一跳的她,注視着被壓得牢牢的蜥蜴,心底猶然升起一股同情。
橘色的斑紋,星星點點布落在蜥蜴厚實的身體,對鷹而講,這只是帶着花紋的食物而已。
如果它不當着她面吃就好了。輕嘆一聲,她把破包掩埋回原來的位置,並叼着一塊閃亮亮的小礦石,擺放在上面。
有一件事令她略感在意,那個人最後的下落,很顯然屍體不在這礦洞裡,那爲什麼唯獨把揹包扔在這地兒呢?
如果那個人還活着?有沒有這種可能?
雖然她現在是一隻倉鼠,但她內心仍舊把人當作自己的同類。
關鍵不是居於什麼樣的身體,而是能否溝通。
斜眼瞄了瞄,優雅地用餐的鷹。像這樣溝通不能的猛獸,她真的無法把它當作同伴。天曉得,下一個被吃的是不是她自己。
等出了洞以後,她絕對要甩了鷹。
打定主意的她,貼着巖壁向前走。
又在黑暗中摸索行進了許久,視線豁然開朗,藍綠色的地下湖泊,波光粼粼,倒映着錯落有致的石筍。
湖泊的上方,是通透的洞口,靜靜地傾灑下宛如流水的光塵。如夢似幻的情景,令她有過片刻的恍神。
清亮的嘯聲,在巖洞裡蕩起迴音,鷹飛身至其中一塊岩石上,它擡頭望望頂上的洞穴,又低頭凝視她。
巖洞肯定還有別的出口,但對鷹來講,這個出口是最好的。它能飛出去,根本不需要在意她。對,她多希望它能忘了她,乖乖飛出去,在此分別,各自安好。
可惜,她想得太天真。
鷹果不其然,朝她飛來。
她立刻抽身躲進狹隘的岩石縫隙間,讓它夠不着她。
圓圓的大眼斜睨着暗金的隼眸,她不會跟它走,若它不明白,那就僵持着吧!
寸步不讓,死守嚴防的她,任憑鷹爪惱怒地擊落頭頂的石塊,吃了一嘴的土,也不願意從夾縫中出來。她的倔強像是超乎了它的預料,冷靜下來的鷹,停在岩石上,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反正她頰囊裡還藏着食物,熬下去也不怕。扒着岩石不放的她,努力昂起腦袋,回瞪着高高在上的鷹。
相互對視了半晌,黑色的趾爪遲遲未揮下,鷹眸色複雜地望了她最後一眼,才別過頭,發出喑啞的長嘯聲。隨即,鷹張開羽毛,展翅高飛,從那一方洞口離去。在確認鷹確實走了,而非使詐後,她步履晃悠地從縫隙裡爬出來。
擺脫掉鷹的她,神情並不輕鬆。
因爲漫長的前路,仍然等着她去探尋。
繞過碧藍的地下湖泊,她選擇繼續往前行。
按照那本筆記記載,那羣人進入的洞口外長着楓樹。她原來還無法肯定,但自從發現那件破落的揹包,她的直覺告訴她,沒有走錯路。說不定,沿着這條路出去,她能找到人的活動跡象,從而收集到更多信息。
她之前的巢穴,應該是回不去了。僅憑一己之力,她渡不了河。更何況,如今連自己身在叢林的哪個方位,她也不清楚。
總之,走一步想一步吧。待出洞後,她準備找個安穩的地方,建一個新的巢穴。
以爲萬事趨向順利的她,被落石堵得嚴嚴實實,塌方的洞口,狠狠扇了一巴掌。
這下糟了,這是一條死路。
也就是說,她必須回到最初的岔路口,再從左邊走。那還不一定走得通,是嗎。
天哪,誰在和她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