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叢林,她親眼目睹過死亡,也親身與死亡擦肩而過。
可她仍然難以接受。
生命消失得是那麼輕易和突然。
黑白環相間的蛇,撲向巨鼠的同時,巨鼠也拼着最後的力氣反抗。
一剎那,煙塵撲騰,她眼睜睜地目睹巨鼠倒下。蛇也受了點小傷,被咬破了一點點皮。蛇身緊緊纏住奄奄一息的巨鼠,它會在它徹底斷氣後,花時間慢慢吞噬它的獵物。
這是殘酷的自然競爭,很多時候,人不能去幹預。
她已經不是人了。她是一隻倉鼠,並身處在這裡。和努力無關,和天賦無關,一個死亡隨時都可能意外降臨的地方。
沒由來的心悸,震顫她的胸口。
那條蛇只是在正常的捕獵,它沒有錯。即將被吃掉的巨鼠也沒有錯。
可她出奇的憤怒,難以控制的憤怒。來勢洶洶的怒火,將她燃燒。
在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衝上去,撞開張嘴鉗住巨鼠腦袋的蛇。
受到衝擊的蛇,鬆開巨鼠,掉轉蛇頭,轉向她。
大多數倉鼠,一生都是獨居動物。它們對同類並沒有多深的感情。
利牙能咬穿同類的頭骨,尖爪能抓得對方血肉模糊。戰鬥,對倉鼠來說,習以爲常。
即使面對,更強大的對手,不能退縮。
蛇的速度之快,勝負僅僅是瞬秒之間的事,所以她深知自己只有一次機會。
她全神貫注地盯住揚起的蛇頭。
當蛇襲向她的一剎那,她反身就是一口,死死咬住蛇頸。
吃痛的蛇,扭動身體企圖甩開她。
被狠狠拍向地面的她,仍不鬆口。
蛇身想將她捲起來,但她揮舞爪子,朝蛇的左眼重重地劃下,一道又一道。她迫使它不得不專注於躲開她的利爪攻擊。
直到蛇放棄捕獵,拖着掰住它不放的她,疾速往洞外遊走。她瞄準時機的,鬆嘴,翻滾,撒腿跑,一氣呵成。
終於甩掉她的蛇,鑽入繁茂的草叢,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趕忙回到巨鼠的巢穴,察看它的情況。
巨鼠還殘留着一絲氣息。
它側躺在草堆上,時不時抽動身子。
後邊還沒睜眼的乳鼠,嗷嗷待哺。可現在,它連翻個身,都做不到了。
如果它死了,那些小鼠也很可能活不成。咬咬牙,她轉身爬向洞外。
她來到之前摘花的地方。這兒還長着許多別的花。她不知道其他花的功效,時間不允許她挨個試。找到粉白相間的花,她咬斷它的花莖,叼着回到巨鼠的巢穴。
小爪蘸着花的汁液,塗在巨鼠的傷口上,她折斷小節花莖,遞到巨鼠的嘴前,想餵它喝下一些花汁。
它微張嘴,露出門牙,汁液從它的嘴角淌落。它的呼吸急促,眼睛幾乎睜不開了。
她憂心忡忡地望着越來越虛弱的巨鼠,心知它很難熬得過今晚。
伸爪,她輕撫着巨鼠起伏的胸膛,感受到它的體溫正在急速下降。
忽然,巨鼠睜開眼,它爬起身,東倒西歪地爬向小鼠。在快夠到小鼠的時候,它的鼻子冒出血泡,踉蹌間它又一次倒下。
只是,這次巨鼠再也沒能爬起來。
埋了巨鼠後,她給小鼠們留了一些吃的。
步履沉重地返回自己的巢穴,趴下的那一刻,她才感到疼。
自己渾身髒兮兮的,眼睛紅紅的,掌心也紅紅的。每一根骨頭叫囂好痛,尤其是她的心口,悶痛得令她無所適從。
不知是傷口疼,還是因着巨鼠的死,又或是爲自己未卜的前路。
有一天,她也會像這樣死去嗎?她會死得更孤獨,沒有誰會記住她,她存在過的痕跡。她或許是唯一一個,在這茫茫叢林裡,觀察記憶着這一切的生物。
以後,她該怎麼辦。
努力存活,在三四年後死去,像從未來到過這兒一樣被遺忘。
這就是她想要的嗎?
當然,能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
第二個晚上,她繼續帶着吃的,去巨鼠的巢穴。
小鼠們仍活着,有幾隻甚至已經有睜眼的跡象。
她把食物嚼碎了餵它們,又舔舔它們的身體,幫它們舒張,和排泄。
爲了防止再有蛇進來,她在洞口插了好幾根,她咬出來的小木頭,就像柵欄一樣擋在外面。
以後她會考慮設計更靈活點的門,方便進出。現在她每次出去都要拔掉一根木樁,擠出去後,再插回去。
替巨鼠照顧小鼠,不是她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種類似“捨我其誰”的使命感,促使她主動肩負起這一責任。
只有她可以,她能做到的事。
若她的壽命只有短短三年,那她更不能浪費時間在彷徨中。
想到就去做,她想無悔地度過這一生,即便作爲一隻倉鼠。
也要不枉此行。
不過照顧小鼠,沒有她想得那麼簡單。
小鼠需要奶水,她喂的那些食物只能暫時,不能完全代替奶水。
她能上哪裡給它們弄奶水?同類就別想了,它們不會喂別人的崽子。強行驚擾別的母鼠,弄不到奶水不說,搞不好得打一架。
其他哺乳動物的奶?食肉的肯定不行,太危險了。那去哪裡找食草動物呢?她思忖着,自己還沒在這叢林見到什麼大型食草動物,除了那日晚上,在森林沼澤裡見到的腳印,對,腳印!
一拍自己鼠腦袋,她知道上什麼地方找奶了!
她的計劃是沿着小河找到那些食草動物。這一次她不用再橫穿沼澤,只需要繞過遭遇鷹的那棵大樹,到河邊,直接順着河岸找就行。
儘管心裡有萬般個不情願,可她不得不選擇從有鷹的地方走。
她動作得快,趁着夜色悄然行動。只要在天亮之前回來,她就不太會碰見鷹。
貓着腰,來到那棵大樹前,她仍和第二次來的時候一樣,先擡頭看看上面有沒有什麼動靜。
很好,沒動靜。她滿意地點頭,快速繞過大樹。
然而幽暗的樹梢間,那對金色的眸子格外明亮……
清澈的河水倒映着冷淡的月光,她沿着野花盛開的河岸,前往河流的更下游。
視野漸漸變得開闊起來。夜風低低拂過茂密的牧草,劍齒形的葉片上,綻放着朵朵小白花。三三兩兩的黑羊圍聚成圈低頭吃草,其中一隻母黑羊帶着小黑羊在河邊喝水。
她不動聲色地挨近它們,黑羊對她來講,就是龐然大物。她得小心一點,別被它們踩着。
母黑羊似乎沒發現草叢裡趴着的她,它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小黑羊撒嬌地依偎向媽媽,卻沒有進食的打算。
她等得焦急,又認真,她想趁小黑羊喝奶之際,偷偷湊上去,蹭那麼幾口裝在頰囊裡,給小鼠們帶回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母黑羊帶着小黑羊朝羊羣走去,她也緊隨其後。
羊媽媽停下蹄子,小黑羊自然地湊過去。
在一系列不可描述的操作後,她接了不少的奶水,兩個頰囊都鼓鼓的。
任務達成的她,急急忙忙地返回。
她還未跑遠,一陣喑啞卻悠長的嘯聲驀地劃破蒼穹。
羊羣立即跟着騷動起來,紛至沓來的羊蹄,差點兒讓她躲閃不及。
這是什麼情況啊?她翻滾到一邊,眼見受驚的羊羣在面前跑來跑去,堵住了她的退路。
這廂,那幽遠的嘯聲越來越近。混亂中,她緊閉着嘴,生怕把嘴裡的羊奶漏出來。
凜冽的風,從她的頭上呼嘯地掠過。她聞到了似曾相識的氣息。
猛地擡頭,她又撞進了那雙冷若寒冰滿含殺意的金色眸子裡。
好想騙自己,那隻鷹的目標不是她。來不及自我安慰,她鑽入羊羣之中。哪怕葬身於羊蹄,她也不想死在鷹爪下!
塵土激飛,一邊躲避落下的羊蹄,她還得時刻注意頭頂上方的鷹。
盤旋在羊羣上的鷹,驅趕着驚慌失措的羊羣。
隼眸凝住穿梭在羊羣之間,嬌小又醒目的她。
而被這森森視線鎖定的她,只感到渾身一顫。
就在羊羣奔向另一個方向時,冒險一搏的她迅速地跑向河岸的花叢。
只要進入林子,她有自信逃脫鷹的喙爪。
但是這一回,鷹沒有僥倖放過她。
俯衝而下的鷹,黑色的鉤爪精準地握住她柔軟的身體。
翅膀揚起的煙塵,令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接着,身子一輕,她被鷹抓着帶離了地面。
緩緩睜開眼,她已經處在半空中。從這個角度看叢林,別有一番滋味。心底泛起苦笑。叫她勉強代替鼠媽媽,這下好啦,她也要去見巨鼠了。
她被粗魯地扔向鳥巢。
鷹收攏翅膀,居高臨下地站在她身前,目不轉睛地俯視着她。
怎麼吃她之前,是要寬衣解帶,還是考慮從哪下口?
鷹逼近她的鼠臉,她望見映在鷹眼裡的自己,在獵食者身下,不堪一擊的小倉鼠。
此刻,她距離地面大概二十米,距離鷹二十釐米。
不會再有什麼兔子出來攪局。
對她勢在必得的獵手,並不急着享用她。
因爲她註定會被拆骨入腹。
今晚,她是鷹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