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清晨。
立冬以來,京城只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今天也不例外,空中不時飄蕩着幾片毛毛雪,就跟灰燼被微風揚起落在襖子上一般,還沒來得及積滿便已化開。
這是暖冬的徵兆。
此時,錢進正躺在一輛南行的馬車裡,身下墊了厚厚的棉被;老錢和寶兒陪坐在一側,臉上佈滿陰霾。丁偉和葛雲各領着幾人駕着兩輛馬車跟在後面,裡面裝的全是銀子以及年貨。出了永定門後,三輛馬車便朝着酒坊的方向行去。
經過這幾天的休養,錢進的傷口雖然已經不再流血,但箭創仍然看着有些瘮人。他早已得到消息,陣亡的錦衣衛和工匠們今天便要下葬,他決定去送一送。
這個舉動遭到了一家人的反對,尤其是寶兒。馬車顛簸,極有可能引起傷口崩裂,可錢進仍然堅持着要去。衆人沒有法子,只好再三叮囑老曹頭將馬車駛得平穩些,馬車裡墊了一牀又一牀棉絮。
酒坊的後山此時人山人海。葛雲領着的千戶所、劉福才的縣衙衙役,有間酒坊、花間坊的工匠們都來送別戰死的弟兄。
這些死難軍民的棺槨準備就近葬在酒坊後山上。山上石頭很多,開鑿墳墓不易,有人提議換個地方,被錢進嚴詞拒絕了。按錢進的原話:“日後酒坊重新開張,這些老兄弟們九泉之下聞着自家的酒香,睡也睡得香一些。”
劉福才見到錢進,拱手做了個揖,說道:“錢將軍,按北方的習俗,喪事不能跨年操辦,下官便提議將下葬之日選在了今天。”
錢進鬆開老錢扶着的手虛擡了一下:“劉縣令,你馬上要入順天府當主事了,還來操心兄弟們的後事,已屬不易。這習俗什麼的我也不懂,就按你說的辦。”
劉福才遲疑了片刻,恭敬說道:“下官這次能夠升入順天府,也是多虧了錢將軍的提攜。若不是錢將軍指揮得當,下官還差點連累陛下和將軍,想來都後怕。”
“那天晚上,能夠守到最後的都是漢子。”錢進微笑了一下,說道:“日後若是有什麼難處,咱們不妨多走動走動。”
“下官先行謝過將軍。”劉福才躬身退去。
丁偉拿起二尺白綾纏在錢進手臂上,問道:“時辰已到,老爺可有什麼要對老夥計們說的。”
錢進沉默着,從吳巨手裡要過來一壺酒,對着那些擺放整齊的棺槨緩緩說道:“兄弟們,都安心去吧,家中老小有我照顧。唉……本是打算讓你們隨我建立一番功勳,享幾天福的……不曾想卻害你們丟了性命。我有愧啊!”說罷,他將那壺酒緩緩灑在地上。
錦衣衛百戶葛雲上前說道:“將軍,殺敵報國、建功立業乃男兒本色,如此方不負在這世上走一遭。戰死的兄弟們都是好樣的,沒有一個孬種。”
丁偉也勸道:“老爺,工匠們本都是遊食出身。自從跟了老爺以後便有酒有肉吃,還有瓦房住,這份恩情我等以死相報又如何?”
“是啊,老爺,若不是您,我只怕要淪落到賣兒賣女的境地了。”
“我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怕如今還是個遊食!”
工匠們也紛紛勸說道。錢進默然,良久後才說道:“早些送兄弟們安歇吧!”
話音剛落,一名身披縞素的婦人當先嚎啕大哭起來,攔在一尊棺槨前不讓工匠們擡起,身旁還有一雙十來歲的兒女。其他的婦人被這一引,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來。酒坊後山上頓時一片哭喊聲。
恰在這時,一聲巨響在山頭蕩起,餘音久久不絕。緊接着,又連續轟響了五下。錢進朝山頭望去,目光中似有一團火焰熊熊燃燒起來。
山頭上,田力正朝天舉着一杆六轉神機,剛纔的轟響正是六轉神機所發。似乎對效果還比較滿意,田力吹了吹槍管,跑下山來對錢進說道:“老爺,小的終於不負您所望,將第一杆神機打造出來。今日就用它來送別戰死的兄弟。”
錢進細細打量了一下,每根槍管有半尺多長,皆爲六棱形狀,槍管已經被打磨得雪白髮亮;槍管尾部都裝了後門,便於清洗擦拭;六根槍管以鐵皮包覆固定。也不知道田力這幾天怎麼開了竅,沒讓錢進多操心便把這物件給搗鼓出來了。
“此乃大功一件。”錢進讚許的說道:“等過了年,你便將鐵坊趕緊建起來,掌櫃一職非你莫屬。”
“多謝老爺!”
六轉神機問世並沒有給錢進帶來多少喜悅。要是這六轉神機早出世幾天,或許酒坊後山一戰便不用戰死這麼多人了。果真是時也命也!錢進回頭望了一眼那些依然在哭嚎的女人孩子,在老錢和丁偉的攙扶下艱難地下了山。身後,六轉神機有規律的轟響着,伴隨着那輕輕飄落的毛毛雪,一起告慰逝去的英靈。
…………
山下,酒坊已經被燒成了一塊平地,上面的殘垣斷壁如今已經被清理乾淨。
錢進返頭問丁偉道:“這塊地有多大?”
“老爺,大概五十多畝的樣子。重建酒坊的事您不用操心,我已經請好了工匠,只等年後天氣晴了便可以開工。”
錢進點了點頭。丁偉就是這點好,啥事都能想在前頭,都不用他操心什麼事。不過,今年是個暖冬,作物不用擔心被冰雪凍死,就怕明年鬧蝗災。到時候鋪天蓋地的蝗蟲過境,莊稼還能有什麼收成?沒了莊稼,酒坊根本沒有原料蒸酒。
當然,酒坊依然是要有的,那是工匠們拼死守護的產業。
錢進擔心的是,若是韃子騎兵春天再來打荒,工匠們連個躲藏的地方都沒有。
這裡正好有五十多畝地,酒坊用個十多畝,鐵坊用個十來畝,提煉硝石配製火藥再弄個小工坊,山洞作爲庫房,周邊及後山全部以高牆圍住,到時候一個小型堡壘便成了。裡面再建一些民房,工匠們平時累了也可以有個歇腳的地方,總好過睡門板。若是有敵來犯,工匠們便可以依託高牆火槍與敵人周旋,安全也大有保障。
這次宮裡頭賞賜了兩萬兩銀子,錢進打算全部用在堡壘上面,取名便叫“鐵血堡”。
他就地取材找了根樹枝,在地上殘餘的灰燼上將鐵血堡的規劃圖畫了出來。丁偉只看了一遍便已經領會,問道:“老爺,咱們在宛平縣南還有一間作坊,要不要也依此圖重新建造一番?”
“那邊先暫時不管,將所有的工匠抽調回來。”錢進苦笑着說道:“你家老爺我如今還是窮啊。家裡頭還有六萬多兩銀子,到時候給你們留一萬兩,剩下五萬兩我還有用處。”
“老爺總是想得比我們遠。”
錢進指了指自己腦袋,說道:“我是你們的老闆,不想得遠點不行啊。韃子兵若是再來一次,你、我、還有那些夥計們只怕再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丁偉本想問“老闆”是什麼,後來想想多半與東家一個意思,便止住了話頭。他指了指身後的馬車,問道:“給死難軍民的撫卹,要不我和葛百戶去分發就是了。老闆您箭瘡未愈,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他現學現賣,稱呼錢進已經用上“老闆”兩個字。
老錢和寶兒一直在旁邊不吭聲,這一上午他倆一直替錢進捏了把汗,生怕他箭創崩開。
見錢進猶豫,老錢便湊近說道:“兒子啊,這事你就別操心了,我、丁掌櫃還有葛百戶去就行,你和寶兒趕緊回四合院。可別忘了你老爹也是軍戶出身。”
錢進其實早就有些支撐不住,於是點了點頭,囑咐道:“送銀子的時候不要當面送,擱在窗臺上或者門下面就行。不過,一定要看着他們家裡人拿了銀子才走。”
“哥哥比姑娘家的還細心周到!”寶兒在旁邊嗔怪了一句。
…………
傍晚,宛平縣。
城西是一些商賈豪紳的居住區,中間夾雜着一些小家小戶的院子。一處被茂密的野槐樹掩映的瓦房內,一名婦人準備好了年夜飯,正呼喚火爐旁唸書的一名少年。
“兒啊,你爹剛走不久,興許他的英靈還沒來得及去地府報道,這年夜飯咱們依然是一家三口吃!”婦人柔聲喊道,眼睛有些紅腫。
少年放下書本,從房裡拿出來一壺好酒,說道:“娘,爹最愛喝自家酒坊出的酒,今日正好拿來祭奠!”
“你有心了……”婦人擺上紙錢香燭,又將少年拿出來的酒倒好,喃喃說道:“當家的,眼看兒子就要成人,你怎麼能拋下我們孤兒寡母……”說着說着,婦人已經開始啜泣起來:“朝廷的撫卹銀子下來了,有三百兩。兒子有心科舉,朝廷更是直接免試爲秀才。往後我們娘倆的日子,你放得心!還有你那些好酒我都給你留着,想喝的時候託個夢來就行……”
婦人正說到動情處,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少年開門,屋外卻不見人影。他跨過門檻準備查探一番,結果一腳碰翻一個袋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百兩銀子,還有一些年貨。
“娘,屋外沒見着人,倒是有個袋子。”
婦人心奇,便接過袋子查看一番,良久後說道:“這是咱家老爺自己的心意。他不讓我們看見,是怕我們難堪!兒子啊,老爺雖然年輕,卻是個一等一的好人,你以後成人了可不能忘恩吶!”
“娘,孩兒記下了!”
…………
宛平縣郊外的一座村落裡,一間茅草屋內已經擺好了年夜飯,桌上卻只有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還有一名年輕人,不過氣氛卻有些沉悶。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老漢舉着酒要年輕人陪他喝了一杯,說道:“兒啊,這次你哥哥戰死,朝廷體恤,家中子侄可以直接遞補進錦衣衛。依爹看啊,你在家裡也無甚去處,不如過了年便去錢將軍的千戶所吧。”
年輕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朗聲說道:“孩兒正有此意。韃子兵犯境,孩兒此去正好爲哥哥報仇。”
這時,屋外頭響起了幾聲敲門聲。老嫗望了老漢一眼,便起身開門,進來的時候手裡提着一個布袋。
“老頭子,屋外沒人,只有這麼一個袋子……”
老漢瞥了一眼那個袋子,呵呵的笑了起來,眼睛裡竟然有淚光。良久後,老漢止住笑聲,說道:“老婆子,這個時候除了錢將軍,誰會給你送東西來。”
年輕人聽到老漢的解釋,眼神裡滿是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