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 我愣了。
然後是悔恨的滔滔洪流鋪天蓋地而來。
我又不端莊了又不端莊了又不端莊了。
以前夕暉還老爲這個掐我。那時候我剛滿三千歲,還是個糰子。帝俊看我一天到晚在地上骨碌碌滾過來骨碌碌滾過去,折騰得半死不活還滾不了多遠, 便日日抱着我走來走去。
我一向是很隨和的, 誰對我好三分, 我便對誰好七分……當然夕暉得算例外, 若單純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來算, 我跟他該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是以,帝俊總是笑眯眯抱着我到處轉,我當然就老是笑眯眯的張開雙手滾到他懷裡讓他抱。
夕暉便總是充當那個橫插一腳的人。
真的是一腳, 一腳踩得我緊緊的,半分再滾不動。
同樣是童稚之身, 他就細條條的, 抓起我一把扯得老長, 嘴裡還恨鐵不成鋼般,惡狠狠道:“你就知道滾, 就知道滾!越滾越滾成糰子!真不長進!”說着硬是兩手把我架起來:“自己走!”
我掙扎吧眨巴眼睛,邁開步子……走。
夕暉又吼:“走路哪有這樣子的?一點都不端莊!”
……爲了求穩橫着走,哪管端莊不端莊?
我穩住步子繼續……
“給我直着走!”
努力……
“端莊一點!”
我……
“重新來!”
日日如此,某日清晨醒來,發現自己終於四肢變長, 捏捏腰間也無贅肉, 甚喜, 跑去找夕暉。
“夕暉!”
夕暉正同帝俊一人捧個茶盅邊喝邊商量什麼, 聞言回頭, 霎時蹙眉:“你誰啊?”
“……紅蓮。”
“噗!”夕暉一口茶噴得老遠,我整整衣物極力平淡的開口:“帝俊被你噴溼了, 下次噴茶請輕一點謝謝!”
帝俊臉上還在往下滴水,他無言的擡起袖子擦乾,忽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夕暉的脖子就搖。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帝俊做出類似應龍口中所述那般的事情;而且就那麼一下,下一刻帝俊驀的縮回手,尷尬的咳嗽一聲,拍拍我的頭算是招呼;接着起身走出去了。
原本以爲身體成熟以後日子便會好過些,誰知道夕暉根本不吃這套,還是照樣什麼捏臉頰扯頭髮無一不用其極,末了還老是撇着嘴使勁說我不端莊。
是以我說了這句話以後立馬便就地一滾以免遭到荼毒。
未曾想到我人還被他抱個整的,我剛起意,他眼疾手快,將我往懷裡一按,頓時呼吸不暢。
“再說一遍!”他得意的在我頭上蹭來蹭去。
“好話不說第二遍。”我埋在他懷裡悶悶的說。
其實我應該義正詞嚴的推開他然後不要不要滿臉紅暈扭身跑出去的;至少不應該像現在這樣簡直主動投懷送抱。
可是我不想放開。
夕暉恢復得快,伏羲肯定也不會吃什麼大虧。
誰知道這次一把推開,還有沒有下一次。
呸呸呸,我在說啥傻話?
還是應該把他推開的吧——
想雖這麼想,手卻有它自己的打算;抖抖索索的繞到他背後,左手找到右手,然後,扣緊。
反正我從小就不端莊。端莊要從娃娃抓起,現在從頭教育,亡羊補牢,羊都死了爲時晚矣。
世上所有的姦情都是要有人撞破的,若無人撞破,這段姦情便不是一段合格的姦情。
雖然我同夕暉這個頂多算是姦情的萌芽階段,神色慌亂的山魈衝進來時還是更加慌亂了一下。
還臉紅了一下。
“殿下,伏羲重返戰場,敵人夜攻!”
夕暉臉色丕變:“現在外面無人應敵麼?”
“不……”山魈神色複雜:“帝俊要迎戰。”
夕暉風一樣的卷出去了。
不對,他本就是風。
“帝俊?”心口被猛撞一下,山魈忽然又出聲:“蓮姬,綠珠在戰場上受傷,白雉回話時給藍姬聽去……”
我的頭嗡的一聲,只聽山魈更加猶豫的開口:“藍姬也上戰場了……”
那日的天空也是血紅,紅紅的一片,數不盡的鮮血。
“蓮姬!”山魈在後面急得跳腳,我無暇理他。
我飛奔而出,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去啊。
伏羲又來了!
奪走應龍不夠,還要再奪走藍姬、帝俊、夕暉……
就爲了那些跑來跑去的人?
外面的火光沖天,看來伏羲這次來勢洶洶。夕暉還被封印,帝俊……
遠遠的看見一抹黑色的身影,我鬆了口氣,趕緊喊:“帝俊!”
不要去啊……如果你去了,這裡這麼多妖魔怎麼辦!
帝俊回頭,臉色十分平靜,竟然還有一絲溫柔:“紅蓮?這麼晚還未去睡?”
我一把扯住他的袍子,心痛得快跳出來:“帝俊,別去……你一去,伏羲和女媧不會放過這裡的!”
帝俊稍一猶豫,我幾乎哭出來:“我去,帝俊,我去!神族不是以龍女之名宣戰的麼?既如此,我更應該去。”
“誰去都不能讓你去!”帝俊的臉閃過一絲狠絕:“我答應過應龍要保護你,怎能讓你上戰場?”
我抓着他的衣角,眼淚已經止不住一串一串掉下來。
我沒有什麼雄才大略,也不能心繫天下,我就是個沒甚用處的所謂神族;在大義面前分外渺小。
“夕暉上戰場了……”我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的說:“你不能去,這裡不能沒你……他一個人不行的!我要和他一起。”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讓我去。”
我不知道伏羲是如何想的,於我,參戰只是爲了一個我放不開的人。
夕暉和我成日打打鬧鬧,還老是欺負我,兇我;我甚至想過鬼才會在乎他,這種人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
可是剛剛他出去的時候,我的腿都軟了。從他第一次說出自己是主帥的時候,我便一直擔心得眼睛都不敢閉,生怕錯過任何有關他的消息。然而當戰報傳來時我又幾乎不敢聽,怕聽到他受傷什麼的消息。
我老是不肯承認在我心裡他是特別的,可是現在……
“帝俊,求求你讓我去吧!”
帝俊閉上眼。
“其實事情可以不用這麼麻煩!”我猛的睜開眼,欽錇和鼓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欽錇……”
欽錇一睜眼,眼神變得犀利無比:“伏羲的軍隊多陸獸與人。”
鼓微一點頭,接着說:“帝俊,紅蓮;伏羲現下安營在鐘山半腰,那裡的地勢我很熟……”
“你們想說什麼?”帝俊挑起眉毛,語氣不大確定。
“雖然不能全勝……但是我有辦法至少拖過這一段……”欽錇說着,目光閃爍:“若蓮姬肯幫忙……”
我?
還沒等帝俊開口,我先高呼:“我做我做!可以可以!”
“那末……”欽錇露齒一笑,帝俊會意。
“進屋來談吧。”
幾十個舉父捶腰撫背,吹鬍子瞪眼的走過去。
“呵呵呵,大家辛苦,辛苦!”
“恩~~不錯!”欽錇不知何時又跑了出來,對着眼前的東西滿意的左敲敲右打打,“真不是一般的不結實~~~”
“小心點啊……這是舉父族費了好久的心力搭成的……”
“呵呵……”欽錇眯起眼睛笑得分外滿足,那樣子簡直快樂得像要唱起歌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想出這樣的辦法,我果然不是一般聰明啊~~啦啦啦~~~”最後果然唱起歌來。
……我以前怎麼沒發覺這人這麼……臉皮厚。
其實這個方法,初時我同帝俊一聽,交換了個眼神。
太簡單了啊!!!
起初夕暉率衆禦敵之時,便有朱厭一族族長舞鶴用了火攻,給神族造成了巨大的損失。
深秋時人類爲築營地修柵欄而砍伐了大量的林木,後來又爲了防止妖魔再用火攻,幾乎將駐地附近的林木砍伐殆盡。
這事情發生在欽錇領軍之時,後來顓臾,不,伏羲接手時,一來就對上夕暉,是以對此事並沒有怎麼上心。
接下來的事情很是簡單。商量完畢以後,我便同欽錇和鼓一起去了神族紮營的地方,帝俊命山魈找回藍姬,並且撥了舉父給我,修建那個“完美的不結實的柵欄。”
然後我在藍姬的濃霧遮掩之下往裡邊灌水……
然後夕暉放棄正面對敵,分出無風控制的蠱雕軍隊劍走偏鋒,燒神族的大營。
神族一看自己的老窩被毀,頓時傻眼,撥轉軍隊便殺回來。
然後……
當巨大渾濁的水流夾着山石奔騰着席捲天地的時候,人類驚懼的愣在了那冷酷咆哮着的魔鬼面前。隨後哀鴻遍野。
肆虐的洪水席捲了整個鐘山之南。
咳咳,我好歹是應龍之女,水神來的。
原本我想低調處理,辦完事情好退場,可是藍姬的濃霧散去,我還是被人看見了。
在泥濘裡掙扎着的人,原本我以爲他們會狠狠的咒罵我,甚至想辦法攻擊我,失去植被的裸露土地變成一隻食人猛獸,越是掙扎,便陷得越快。
應龍以前教過,伏羲規定這樣子的東西叫做“沼澤。”
當基本上都是陸行軍的人類碰上張開大嘴的沼澤……結果不言而喻。
我做好被罵個狗血淋頭的準備,結果聽到的是……
迷茫的,不可置信的聲音從徒勞掙扎的人羣中刺激着我。
“神女啊……爲什麼?爲什麼如此對待我們?”
“我們是那樣的敬畏您……仰慕您,爲了奪回您與妖魔拼命……”
“爲什麼……爲什麼……”
我又給狠狠的衝擊了,想起帝俊拿給我看,差點把我眼珠子看出來的戰書。伏羲竟然跟自己人也是這麼說的?
而那些人,竟然真的就因爲這個不遠千里跟着那些可以御風而行的神族一路跋涉過來,到這個隨時都有可能被哪個妖魔一口吞掉的地方來,奪回我?
龍女?
而我做了什麼……
我想起早些見過的孰湖母子,那隻大孰湖溫柔而又堅定的同她的孩子說:“龍女會庇護我們的。”那時我相當的感動,也相當的認同。
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我一直生於斯長於斯,浪費了那麼多年的糧食,貢獻貢獻是應該的。
有時候我覺着自己就是妖魔……雖然實際上本來就是;可是……
我忘了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個糰子時,本來是沒什麼“妖魔”與“神族”的區別的。大家都是“生靈”,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那裡有老是走神心不在焉的伏羲,彪悍絕倫可是眼神不好的女媧,看起來像爛好人其實很厲害的應龍,和他們聯手花了無數心血,睡着了也能跳起來掐伏羲脖子的帝俊。
後來帝俊墮天,我跟着到了這裡,一直很自然的認爲自己是妖是妖,忘了在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面,濃霧籠罩的背後,有另外一羣人稱我爲“龍女”,聽到主帥說要“解救我”,也不管自己剛剛纔從獸皮裹身過度到棉布,連本像樣的閒書都沒有,便急吼吼的跑過來,生怕來晚一步我便會被妖魔啥的溫柔的一口吞進肚子裡。
爲妖魔做事是理所應當的,因爲這裡有藍姬,有帝俊,有夕暉。
雖然伏羲怎麼想的我不甚了了,可是那些人類在面臨死亡時的眼神卻分明顯露,他們之所以跑到這裡來送死,是爲了我……
我強烈的需要有人一巴掌拍暈過去逃避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