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被應龍抱到帝俊那裡之前, 本是在做點心。
去心的蓮子滾了糖,清甜爽口;大夏天的,又好吃, 又降火。
我同幾個虺女圍坐在一塊, 一邊剝着蓮子一邊聊天。天氣炎熱, 虺女們將長長的下襬撩起, 紮在身側, 露出雪白的小腿裸足踩在碧綠的草地上,她們的腳踝都很纖細,有的還在上面墜着玲;輕輕一動, 鈴子在草地上晃來晃去。
我本來就是布片片包到膝蓋便算完事;應龍這邊的女子身上穿得最長最多最複雜,據說是因爲都是水族, 穿少了怕太陽一曬蒸發掉。我卻覺着應龍其實是怕冷, 應龍的身體無論冬夏始終是涼涼的沒有一絲暖意;是以必須要通過穿厚厚的衣物來從外頭彌補先天不足;應龍沒碰過除我以外的人;不過推己及人, 大家應該都是冷的,是以大家都穿着厚厚的衣物。
其實冤枉;整個龍族除了應龍, 大家的體溫都很正常;話雖如此,卻只有我一人不需日日穿着層層疊疊的厚實衣物。
波光粼粼的水面將陽光禁錮在裡邊;虺女們伸足進去輕輕一攪,攪碎一池陽光,細細碎碎輕吻在她們的裸足上。
夏天是伏羲的季節。
四位大神每人將自己的特徵實體化一部分,伏羲是草木瘋長, 生機盎然的夏;女媧是瓜熟蒂落, 成熟豐收的秋;應龍是萬物扶蘇, 欣欣向榮的春;還有以爲代表冬日的大神, 虺女們一致認爲是帝俊;理由是, 除了帝俊,天界再沒有一人可以稱作大神。初時我也如此認爲, 只是覺着每每從應龍那裡聽着帝俊都是一個火爆脾氣,怎麼都跟冬日扯不上關係,倒是像伏羲更多些。後來來到妖魔界,見到帝俊,也只覺着他很是深沉,並不大像應龍說的那樣性格強悍總是與伏羲對着幹那般任性的人;卻完全沒有冬日那般肅殺寒冷,萬物凋零的冰冷感覺。
其實想來帝俊從未改變過有機會便同伏羲唱反調的性子;脫離天界,建立妖魔一族自立爲王,已是赤裸裸的與伏羲叫板;但是正因爲他這個板叫得過於高調,以致於人人都忘了,這兩人以往在天界時便大吵小吵不斷,但卻從未真正決裂過;只記得帝俊三不五日便氣急敗壞的掐着顯然正在神遊的伏羲還算纖細的脖子使勁搖;只記得應龍在旁邊費力的勸架女媧迷茫的看。其實根本上帝俊就是伏羲生出來的,這個事實卻隨着我三千歲生辰上那次被我疑爲烤肉宴的戰爭而漸漸被人們遺忘。
我曾聽應龍說伏羲怕寂寞到了令人乍舌的地步,別看他老是擺出個特別夢幻的姿勢好像一個人在神遊太虛,好像遺世而獨立,好像煢煢孑立孤苦伶仃不與世人同流合污;其實私底下伏羲曾因爲晚上到了三人要分開睡鬧了好久的彆扭。
地母女媧是一個性格爽朗不拘小節的人,是以她睡覺的姿勢也非常爽朗不拘小節;伏羲纏着女媧一起睡了三日,每天都被女媧高難度的動作精準的打得鼻青臉腫,並且僅限於臉;三日以後伏羲自動閉嘴不再纏女媧;轉而纏磨應龍。
應龍睡覺的姿勢非常安靜,一躺下便雙手相握,放在胸前安穩合目而睡;但是卻也太安靜了,安靜到伏羲根本感覺不到身邊有人,照舊不安得滾來滾去,枕頭、被子、褥子,逮什麼壓什麼。所以每日清晨必定是伏羲一人抱着枕頭哀怨的醒來,然後應龍哀傷的從伏羲身下輕輕爬出去,兩個人都睡不好,應龍一副柔若無骨的樣子每日姿勢僵硬的出現在大家面前,最後伏羲自己都看不下去,也不再提讓應龍同睡之事。
輾轉思索良久,伏羲覺着,自己的問題,還是得自己解決。解決之道,就是造一個會動又不會過於好動的東西,陪自己睡覺。
主意已定,伏羲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順便把應龍和女媧一同拖下水,於是天界三日沒有陽光,三日沒有雨水,三日不生寸土。
但是因爲大家都是雷帝身上的碎片化成的,三日而已,倒也不算太難過。
到了第四日陽光初起之時,先是女媧筋疲力盡的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默然無語的爬回自己的洞穴,任婢女喊破喉嚨也不出來;然後是應龍仿若馬上就要隨風而去一般踩着虛浮的步子一晃三搖嚇得跟着的侍從張開兩手左右護着,一會兒好像要倒向這邊,一會兒好像要倒向那邊,忙忙亂亂,最後發現應龍已經站着睡着了;最後又過了半日,太陽升得老高了,伏羲頂着一頭亂七八糟,末梢還帶着卷的紅髮,手裡小心翼翼的護着一團黑珍珠般幽暗的光,惦着腳走出來。每一步都走得萬分小心,連呼氣都不敢用勁,彷彿一用勁,這團光便會隨風而散,化爲烏有。
伏羲將那團光掛在自己帳子裡頭,扯着應龍女媧一邊一個,三人撐着下巴幹瞪着那團幽幽迴轉着奇異光彩的黑色光球。到了第三日,那團光球忽然啪的一聲炸開,原本倒在一團的三人呼的跳起來。
而原本光球所在的地方,現在坐着一個人。
漆黑的長髮,修長的四肢,眉眼都似同伏羲一個模子裡雕刻出來,只是比黑夜還要暗,比海還要深。
那便是帝俊。
女媧先不滿的撅起嘴巴嘟噥道:“伏羲忒賊!造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以後就好糊弄衆人!”
也就是從那時,生靈們才驚訝的發現,他們偉大的地母女媧,看什麼東西都是一個顏色。
應龍自我安慰:“他的頭髮跟我像!”頓了一頓,補充道:“眼睛也挺像的。”
“沒這回事!你的眼睛是藍色的,他的是黑的。”伏羲帶着夢幻的神情戳穿應龍脆弱的幻想:“誰叫你們一點力也不肯出,全是我一個人在那裡忙!你們不服氣,自己去生一個啊!”
“生就生,”女媧不甘示弱:“不過再也不用這麼折騰人的方法了!”
“嗯,確實折騰人。”伏羲撐着下巴又陷入了沉思:“有沒有更簡潔一些的方法……”接着臉上的表情便開始變得如夢似幻。
女媧嘆了口氣,搖搖頭把目光放到那個於伏羲一模一樣,但表情截然不同的人身上。
而應龍早已隨和的坐到一邊同帝俊說話,並且馬上發現這位新生的神忯脾氣火暴不下於伏羲動不動便一口氣掛九個到天上的太陽。
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話,最後竟會導致那樣的結果。
伏羲抱着下巴爬到牀頭一隅開始沉思;應龍說就是那樣,身處人羣時喜歡一個人獨處;一個人時卻又害怕寂寞。
帝俊降生以後,應龍的日子好過許多,也難過許多。
好過是,不用每天晚上被伏羲當作空氣忽視而覺得不安的滾來滾去時壓到底下;難過是,帝俊的脾氣火暴過頭,睡到一半都有可能跳起來掐伏羲的脖子,應龍隨時都要上去分開或醒或睡的兩人。
女媧從第一夜發現伏羲即使在睡夢中也能把帝俊氣得去掐他;而帝俊即使熟睡也能彈起來去掐伏羲之時,便義正詞嚴的表示自己絕不管他們之間的事情,也絕不再與他們在一處睡了。
應龍發現伏羲怕寂寞的毛病因爲帝俊的降生得到了緩解,他也開始捉摸如何才能多造些同那些生靈們不同,更加接近他們自己的生命。
於是後來的後來,便有了我。
同一天到晚抱着下巴不管事的伏羲不同;帝俊很快便表現出領導才能,伏羲樂得輕鬆,乾脆命他管理生靈;自己日日抱着下巴坐到一邊去任思緒飛馳。
帝俊說,你讓我管理其他人,總得給個名分吧!
伏羲抱着下巴,眼珠轉了兩轉,隨口便說:“嗯,你是替□□道啊,那就是天君啦!”
……
剛滿三千歲的我身體還是很小很小像個糰子,虺女恐怕我動作不靈便沾了糖倒麻煩,遂只叫我坐在一邊剝蓮蓬,我們圍坐在水邊突起的石頭上,周圍是深深的草,藤蔓小心意義的爬過,碰到我的腳踝,猶豫了一下,遲疑的順着腳踝往上爬了幾寸,討好的展開兩片嫩紫的葉兒,葉片皺皺的,半個掌心大。
我小心的解下藤蔓,隨手將它放到一蓬長得正好的接骨木上。小藤兒縮了縮,接着慢慢的順着接骨木細細的枝丫蜿蜒爬了上去,軟軟的依偎纏繞,又展開兩片葉子。
那日我一邊剝一邊吃,蓮心取出來放到身邊的陶皿裡,預備晚上泡些茶給應龍。大夏天的,應龍一人奔波在人界的四海八荒,想必甚是辛勞。
正這麼想,草地傳來一陣沙沙的柔軟腳步聲;一雙手從後面撈起我,旁邊的虺女們站起來慌張的行禮,我回身摟着那人的脖子,多日未見,應龍又消瘦許多。
“紅蓮近日都未出門,可曾覺着煩悶?”應龍的聲音雖然疲憊,仍然溫厚柔和,令聞者舒心。
一旁的虺女掩口笑道:“可不?蓮姬日日同我們一同作息,也真難爲她了!”
“虺兒多嘴!我可懂事的很!”
應龍點着我的鼻頭笑道:“既如此,應龍帶你四處轉轉可好?”
當然好!
我只顧一邊開心,忙着把剩下未剝的蓮子揣進兜裡,全沒注意到周圍所剩不多的虺女們臉上露出悽愴的神色。
那日應龍帶我轉了許久,說了許多伏羲、女媧、帝俊從前的事情。說到後來,我瞌睡上來眼皮漸漸沉重,恍然間似乎聽見應龍嘆息着說:“不要怨伏羲……”
可也不大真。
再醒來便是在聽說十分彪悍看來也十分彪悍,可是處起來卻覺着其溫柔細心之處同應龍有一拼的伏羲懷裡了。
我站在帝俊屋前的水池子裡,將從應龍那裡帶來的蓮子一顆一顆撒進去。
被夕暉揹回來並於翌日早晨被發現從他房裡滾出去以後,針對我的八卦可以大書特書;帝俊煩不勝煩,乾脆端出主子架勢死皮賴臉的撥了一間房給我。從那以後我便光明正大的留在帝俊那邊;反正以往也只有就寢時纔去山鬼處,我頂着衆人堪稱刀刀見血的目光繼續低調的不要臉着。
過了一會兒夕暉一如既往的似乎恰好路過,從廊柱後頭伸出半個頭來問:“你在作甚?”
最後一顆蓮子被我踩進腳底溼軟的泥地,我溼漉漉的爬上來:“在種花!”
“啊!”夕暉的表情如遭雷劈:“你把帝俊最喜歡的浮萍給拔了!”
我白他一眼,一邊抓起旁邊的袍子裹身一邊說:“我當然徵得他的同意了!”
夕暉撇撇嘴朝天翻了個白眼:“反正只要是你說的,叫他把天翻過來都行!”接着抱着廊柱喜滋滋道:“種蓮也好,以後就有蓮子蓮藕吃,唔。”
剛從水裡出來有些冷,我一邊止不住的微微發抖一邊瞪着眼睛說:“這個不能吃!長出來也不能吃!”
“小氣,爲何?”
我咬咬牙,決定耍潑:“反正不能吃便不能吃。”
夕暉定定的看着我,彷彿要把我看出個洞來。
“好吧,小氣。”他甩着胳膊轉身走遠,我剛舒口氣,忽然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你以爲我會這麼說麼?哼哼想得美……”
說着將我掐得如魔似幻。
“殿下,陛下在書房等您……”就在我快被夕暉掐得一命嗚呼時,長蛇的族長及時出現。
“等下再教訓你!”夕暉說着忽然在我臉上咬了一口,一件黑色的袍子落在肩上,還帶着淡淡的溫度:“給我穿上!不像話!”接着三兩步跳過去,率先走在長蛇之前。
“啊……”我氣急敗壞的捂着多災多難的臉,裹着袍子悽慘的頂着衆人目光挪回房裡;越想越不甘心,正是恨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順手抓過紙筆一揮而就,轉瞬貼了一張字條於門口。
上書“夕暉與犬不得入內”。
狂筆草書,憤恨可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