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他,他竟是太尉高俅?
武好古聽到這個名字驚了一下:他就是上蒼給自己的金大腿?
又或者僅僅是一場巧遇?
武好古又仔細想了想,高俅方纔說自己是什麼王刺史門下小吏,他口中的“王刺史”應該就是那個畫史留名,但是在官場上卻一輩子走黴運的駙馬都尉,登州刺史王詵了。
王詵自己都不走運,他門下的小吏算什麼金大腿?充其量是一根金大腿的幼苗。
至於巧遇什麼的,武好古也大不相信,北宋開封府城內的人口總在百萬以上,在百萬人中巧遇“高太尉”那得是多大的緣分?
所以高俅的出現,對現在的武好古而言,多半不是什麼好事,十之八九也是爲了那個勞什子的珍寶來的!
當然了,想要寶貝的肯定不是高俅本人……物華珍寶,有德者居之嘛!
現在的高俅遠遠不是“有德者”,而他的那個倒黴主子王詵,卻是出了名的書畫迷……而王詵再不走運,也是將門勳貴出身的駙馬爺,是武好古這等商人開罪不起的人物。
現在寶貝沒有,想要寶貝的人又多了一夥,這麻煩……真越來越大了!
“小底武好古,在潘樓街市集上勾當。”
想到這裡,武好古還是恭敬地衝着未來的“高太尉”一拱手,報上了自家姓名。
高俅笑着點了點頭,似乎想和武好古繼續交談。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高喊:“武大郎,你怎地還在這裡?”
被人呼作“武大郎”,武好古只能在心中苦笑,回頭看過去,就見一個道士打扮,鬢邊插了一支翠芙蓉,身材比武好古稍矮的白麪小道士沿着馬行街快步走來,遠遠的便衝武好古大喊,顯得非常焦急。
來人名叫劉無忌,是個“沒牒”的候補道人。早先在開封城外的某個小道觀裡面“修仙”,三年前進了開封城,也在潘樓街和馬行街一帶廝混。算命、捉鬼、畫符、看風水、賣藥和書畫私牙都是他的勾當。
因爲有一張特別能侃的巧嘴,又和武好古年紀彷彿,也稍通書畫文玩,所以和被換魂前的武好古混得挺熟。在武好古的照應下,常替武家畫齋做些跑腿和打探消息的勾當,換些活命的辛苦錢,有時也能拉來些小生意稍微賺些佣金。
平日的這個時候,劉無忌應該在潘樓街市上找地方用晚飯。
潘樓位於皇宮大內以東,桑家瓦子以西,是開封府72家正店(可以釀酒發賣的酒店)中距離皇宮最近的。因此也就成了達官顯貴們經常往來之處,而達官顯貴又是文玩書畫的主要買家。
所以潘樓以東的潘樓街也就成了古玩書畫和真珠匹帛香藥鋪席匯聚之地,街南還開出不少鷹店,專門販賣鷹鶻鳥禽。不過這些販賣文玩書畫和鳥類的店鋪並不是從早到晚開業的,而是每天一早一晚纔開張營業。
白天時,這些“珍玩”店鋪前則會擺出許多吃食攤子,販賣羊頭、肚肺、赤白腰子、奶房、酥蜜食、砂糰子、香糖果子、蜜煎雕畫之類的吃食。因爲是沿街擺攤,面向的顧客也都是在潘樓街、馬行街、桑家瓦子一帶討生活或遊玩的平民,自然是價廉物美。
在開封府沒有家室的劉無忌的晚餐大多都在潘樓街上的小吃攤子解決——北宋時期一日三餐的用餐習慣已經開始在大都市中流行,不過用餐時間和後世是不一樣的。通常是晌午一餐,傍晚一餐,入夜後再吃一餐夜宵。
晚餐之後,劉無忌就會在潘樓街上替武家畫齋做些打聽消息或是跑腿之類的小事兒。而今天,劉無忌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就跑來了馬行街,顯然是有急事的。
武好古忙與高俅唱了個喏,然後出了茶坊,快步迎上前去。
“小乙哥,有甚底事情?”
“小乙哥”是個市井間稱呼,就和武好古的“武大郎”一樣。北宋時,凡家中行大,多會稱爲“大”或“一”。因爲“一”“乙”同音,“小一”就會被稱爲“小乙”。
劉無忌和武好古一樣,都是家中長子,所以一個稱劉小乙,一個喚作武大郎。
劉無忌急道:“大郎,你家的畫齋又出事了。剛纔我在潘樓街上尋吃食,見趙三黑子那廝帶着人正往武家畫齋那裡去,說是要替誤買了你家東西的朋友討個公道,你還不趕快回去?”
武好古聞聽,頓時咬咬牙。
“多謝小乙,我這就回去。”
說完,他拔腳就走。
劉無忌望了眼武好古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一聲輕嘆,剛想跟上去,卻聽身後有人道:“這位小道長且慢走。”
劉無忌停下腳步,回身看去。就見高俅站在武好古的那個奇怪的畫架旁,正衝自己招手。於是連忙走上去拱手問:“大官人有事嗎?”
高俅道:“武小哥的畫架子忘了,不如給他送回去吧。”
“多謝大官人提醒。”
劉無忌應了一聲,上前去收起畫架,高俅則小心拿了那幅粘在木板上的炭條畫,跟着劉無忌一起向潘樓街方向走去。
路上,高俅問道:“在下高俅,不知小郎君高姓大名?”
劉無忌道:“高大官人,小底劉無忌。”
高俅打聽道:“劉小哥,這武家畫齋到底出了甚底事情?”
“賣了贗品。”
“贗品?”高俅噗哧一笑,“我當甚底。”
雖然宋朝的商人大體上是比較講誠信的,假貨在大部分行業中都比較少見,但是古玩書畫市場卻是個特例。同後世的藝術品市場中贗品混雜的情況一樣,北宋開封的書畫古玩交易中也存在非常嚴重的造假行爲。
北宋書畫市場上贗品氾濫,數量超過了真品百倍。根據宋四家之一的米芾在《畫史》中的記載“李成真跡見兩本,僞見三百本”,“吳道子真跡一二見,而僞見三百本”。
而在《畫史》上寫了許多造假作僞的事件和手段方法的米芾本人,其實也是個造假的高手。時常會借朋友書畫,回家臨摹,歸還摹品而留其真跡,以此留下惡名。而如米芾一般造假作僞騙人的北宋文人士大夫,更是數不勝數。
這些文人士大夫的參與,也造成了北宋書畫文玩造假官府基本不聞不問的情況——造假書畫的大多是讀書人,有些還有官身(米芾就是個官,而且還是將門出身的大藝術家),而被矇騙的大多都是頗有身家的商人,所以也就沒啥好追查的了。
高俅的主子王詵同樣是個造假高手,米芾在《書史》中“揭發”,曾經親眼看到“王詵將他所臨王獻之《鵝羣帖》染色做舊,再裝剪他書上跋於其後”。還說王詵“又臨虞世南帖裝染,使公卿跋”。
作爲王詵的小吏,而且還在蘇軾府上任過職的高俅,自然不會把僞造名家書畫當成什麼罪過。
“贗品本沒有什麼,”劉無忌也說,“然則武大郎的阿爹,原是書畫官牙。”
官牙就是官府發牌認證的牙人(經濟人、中間商),負責替官府“和買”(實際上也有點強買的意思)物品,還兼着管理市場秩序,是牙人行業中的翹楚。
北宋商業發達,私牙(沒牌的)氾濫,但是官牙卻不多。而開封府的書畫官牙更是了不得,不僅要替宮廷、王府和官衙“和買”書畫,而且還要負責參與宮廷所藏書畫的鑑定,責任非常重大。
而且書畫官牙不是有門路就能做的,那是個靠眼力憑本事吃飯的活兒,所以能當上書畫官牙的都是開封書畫行的大家,平日裡不知道有多少家財萬貫的“好事家”出重金請他們掌眼,但看走眼的事情難免也會有的。
“這也沒甚底,”高俅卻毫不在意,笑呵呵地道,“作僞固然不易,識假卻是更難,便是大行家也難免走眼,按照行規辦理就是了。”
在宋朝,各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行規,書畫行亦不例外,販僞被識破該怎麼退賠,掌眼有誤該怎麼着,都是有規矩可循的。而且這些規矩對書畫官牙商人都是很有利的……這規矩本來就是他們自己定的嘛!
“可是事情涉及到了宮中……”劉無忌連連搖頭,“要包退的,武家一時拿不出恁般多的錢。”
“怎麼會?”高俅饒有興趣地問,“宮中買入的書畫都不甚昂貴,最多幾千上萬緡錢,若是贗品,入貨的價錢頂多上千緡,一個書畫官牙會虧不起?”
緡錢就是用繩穿連成串的錢,每串理論上應該有1000枚銅錢,不過北宋鬧“錢荒”,所以一緡錢只有770枚銅錢。而此時開封府的米價,大約是一斗60-90枚銅錢,如果按其中位數計算,一緡錢約合十鬥米。
幾百緡錢對升斗小民而言固然是一筆鉅款,但是對潘樓街市集上開畫齋還拿着書畫官牙身牌的武家而言,根本不算是大錢。
另外,大宋官家其實並不是特別有錢,在大部分的時候,他們的口袋都叫文官們牢牢盯着,不敢亂花錢的。因此可以用來玩收藏的錢並不是很多,買不起太貴的寶貝。幾千上萬緡的東西,對宮中而言已經算天價了。
劉無忌搖搖頭說:“大官人有所不知,這次宮中同時要退七紙字畫,總共五萬餘緡,而且還將武大官人和武大郎捕入開封府大牢,這大郎是十餘日前纔出來的……”
“這……”高俅這才臉色一變,“原來是有人要陷害武家啊!”
劉無忌點點頭,沒有說話。
武家的確是被人給害了,而且還害得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