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奇錯了,作爲高俅最爲倚重的總軍機,在危難之際給高俅出了一個必將造成災難性後果的餿主意。
不是向西突圍不對,而是根本不應該突圍撤退!
因爲在敵人的重壓下撤退,是比死守待援更需要士氣軍心支持的軍事行動。如果沒有之前那場坑爹的議和,高俅麾下的這萬餘精銳,特別是其中的六千餘靈州兵還能團結一致,應該能護着高俅徐徐而走。
耶律延禧縱有十餘萬大軍,也不見得能將他們擊潰。畢竟從淇河到蒼山也沒多少路,只要上了蒼山,以步兵爲主的高俅所部就立於不敗了。
而且耶律延禧自己的後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武好古完全掐斷,哪裡敢在中原久留?
他鼓起勇氣和高俅一戰與其說是被激怒,不如說是極度恐懼之下的自救。他還以爲自己落入了高俅精心設置的圈套當中,如果不奮力一搏,恐怕就要死在中原了。
現在好不容易賭贏了一把,自然要見好就收,趕緊跑路了。
如果突圍的高俅所部仍然能保持高昂的鬥爭和嚴整的隊形,那麼耶律延禧打上幾次佔不了便宜,也就只能“得勝還朝”了。
可問題是高俅的靈州健兒們都已經對前途失望,知道“賣國失敗”又打了敗仗的高俅很快就將倒臺。而靈州軍失去了高俅這棵大樹,也很快會變成朝廷整治的對象。因爲靈州軍始終都是一支獨立性很強的半軍閥化部隊,是靈州一地的割據力量。
以大宋朝歷來對武人擁兵的忌憚,怎麼可能繼續容忍靈州軍的存在?
後世的法蘭西皇帝拿破崙曾經說過:三份精神等於一份物質。從物質的角度而言,從昨天下午開始在寒風雨雪中行軍、苦戰的靈州軍步兵和輔兵已經非常疲勞了。如果有足夠的精神支持,也許還能堅持開進到蒼山。
可是低落的士氣卻讓士兵輔兵們的身體更加疲乏,只有騎馬行軍的2000靈州甲騎還保持着相當旺盛的體力。
所以在十月二十九日上午的突圍之戰中,萬餘宋軍就擺出了一個魚鱗之陣,以兩千靈州甲騎爲先鋒,以不足四千人的靈州步兵護衛兩翼的側後,開始向西猛衝。
一開始,靈州甲騎倒是發揮出了極大的威力。他們發起的衝擊,將試圖阻攔的遼軍輕騎打得落荒而逃,爲隨後跟進的步軍開闢了撤退的通道。
可是當遼主的日月神纛引領着無邊無際的騎兵出現在靈州兵的步兵身後,開始尾銜追擊的時候。靈州兵的精神終於到了崩潰的時候!
首先崩潰的斷後的兩營步兵,筋疲力盡,士氣也低落到極點的步兵再也沒有能力維持方陣。在遼軍的具裝甲騎發起幾輪衝擊後,就分崩離析。大亂奔逃的甲士給前方的輔兵造成了極大的恐慌,也跟着陷入了混亂。
知道大勢已去的李永奇和楊可世並沒有投入手中寶貴的具裝甲騎去拯救武松的步軍——步軍的軍官多數是御前猛士出身,屬於“壯士派”,和李永奇、楊可世不是一派的!
而且這2000具裝甲騎多寶貴啊?怎麼能隨隨便便犧牲了?
有他們在手,哪怕高俅倒臺了,李永奇和楊可世也不愁找不到新的後臺!
兩人可都知道,這個開封的模範新軍一直爲沒有騎兵發愁。有了2000靈州具裝甲騎的加入,開封新軍才完整,才能出城去野戰啊。
衝着這個,張叔夜和王稟就得保着李永奇、楊可世的前程。
這點私心,這點小算盤,在關鍵時刻就成了壓倒靈州軍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具裝甲騎一走,武松的重步兵也就完全崩潰了,根本無法重整!武松也只得和一票親信乘馬突圍——他們這些御前猛士出身的軍官,在西北呆了那麼多年,自然都有了好馬,馬上的功夫也不很差。
不過他們不會向開封府的方向逃跑,更不會跟在具裝甲騎的屁股後面跑,而是向北逃跑,都去投靠相州團練軍了。相州團練軍中可沒幾個像樣的步軍軍官,他們這些靈州兵的軍官去了不怕沒有官做。
小算盤什麼的,武二哥也是會打的!
而步軍的崩潰,又沉重打擊了具裝甲騎和騎兵輔兵的士氣。他們也沒有辦法再維持嚴整的隊形,更沒有誰願意轉身去擊退追擊的遼軍了。
有不少具裝甲騎爲了快些逃跑,甚至卸掉了身上的盔甲和馬匹的具裝!
亂世之中,他們這樣的騎士到了哪裡都會有口飯吃的,沒有必要爲了肯定要倒臺的高俅殉葬啊……
就這樣,有組織的撤退就變成了全線潰逃!
作爲三軍主帥的高俅,身邊也只剩下了少數親衛。
……
當夜色再一次降臨的時候,抱着馬脖子昏沉沉逃了一路的高俅終於清醒了過來。
耳邊就聽見一個急切的聲音在大喊:“太尉,俺們再去擋一陣!俺們的馬是跑不過遼狗的,他們都是一人幾騎,換着在騎啊!您和高機宜趕緊棄馬上山,上了蒼山先躲一陣子,等遼狗退了再往河東去吧!”
高俅轉頭,就看見自己的親兵指揮一臉決絕,打馬調頭,帶着幾個往日受過他大恩的衛士,舉着馬矟發瘋一樣的發起了衝鋒。
在自己身後幾十步外,遼人的大隊人馬已經卷起了漫天雪塵,飛也似的撲近。他們並不是具裝甲騎,而是尋常的輕騎兵,不過也人人夾着馬槍。如果高俅手中還有哪怕100名靈州騎兵,也能輕易擊潰他們。
可是戰場上沒有如果!
高俅回顧身邊,這才發現自己身邊的親衛就只剩下了寥寥數騎。從淇河戰場跑到這裡已經不知道有多遠了。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山丘,因爲河北這邊樹林不能亂砍,所以山上樹木茂密,不適合騎兵運動。但也不是區區幾人就可以守住的,只要遼人大隊把山丘圍起來,仔細搜索,還不是死路一條?
高俅心中一驚,這就是自己的死地了?真的無法挽回了?下意識間,高俅就是一抖,眼淚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涌了出來。
他這不是在爲自己哭泣,而是在爲大宋,爲官家趙佶哭泣。
覆滅在此間的數千靈州兵可是國家柱石一樣的精銳啊!是平夏之戰,安西之戰打出來的精兵。用好了是可以驅胡虜,復燕雲的。
可是自己這個勞什子大宋第一名帥卻是個西貝貨,沒有多少真本事,又賣國求榮,而且還沒有成功,中了遼人的奸計,以至於軍心大亂,纔有今時今日之敗……
而靈州兵覆滅之後,大宋還有哪支精兵可以抵擋契丹人的鐵蹄呢?
童貫的朔方兵嗎?他們人數雖多,但是卻不如靈州兵精銳,特別是沒有強大的騎士團。
章援的河西軍嗎?好像也不大靠譜……河西軍是從大教化團軍改編而來的,人數也不多,而且還和武好古的博士團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如果東調,只怕會大大增強武好古在朝廷中的影響力。
另外,河西軍至今還秉承着大教化團的理想,忙着在河西走廊和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的地盤上開書院,傳天理。總之是古古怪怪的,真要入京恐怕也是個隱患。
至於武好古的“滄州兵”,彷彿更加靠不住啊!
而且,無論是滄州兵、河西兵還是朔方兵,對於開封府而言,都是遠水!
遠水,難解近渴!現在天氣爆冷,黃河轉眼就要封凍,遼軍又大破靈州兵和相州團練,再沒有人能阻擋契丹鐵騎南下了。
開封府要丟了,大宋就算不滅,也得傷筋動骨,好端端一個盛世,就這樣給自己葬送掉了。
高俅,誤國之賊!誤國之賊啊!
想到自己的罪行,高俅就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身邊的兩名親衛這時已經翻身下馬,一把也把他拽了下來,還有一個高廉跟着他們,四個人連滾帶爬的上了山。高俅現在發了福,身軀胖大,兩名親衛累得氣喘吁吁,但是仍然用盡平生力氣帶着他跑。
山坡下面已經傳來了騎士下馬的聲音,顯然是契丹人的騎兵下馬步行上山了。
高俅在親衛扶持下踉踉蹌蹌的前行,突然猛一甩膀子,將兩條胳膊從兩名親衛手中掙脫出來。
“不跑了,不跑了!”高俅哭着大喊。
“太尉……”
“大哥!”
高俅看着自己的親信,看着自己的兄弟,放聲哭道:“一場夢,一場夢啊,某家本是開封市井之徒,懂個鳥兵法,不過是機緣巧合,才得成就一番功業,結果謀事不密,遭致大禍,誤國誤己,還有甚臉面苟活?”
“大哥……”高廉看着哥哥,也哭得跟個淚人似也,他本以爲大哥用兵如神,沒想到兵兇戰危如此!
高俅擺擺手道:“二哥兒,你比我能跑,趕緊跑吧……不要去開封府,去界河商市,去見武好古!告訴他千萬莫負了官家知遇之恩!若他有負皇恩,某變成厲鬼也不饒他!”
“大哥……”
高俅一把推開了弟弟,然後鏘踉一聲抽出了寶劍,一咬牙一跺腳,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大宋大觀三年十月三十日,一代名帥高俅,殺身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