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灑滿了金水河。
河面已經封凍,彷彿一面巨大的銅鏡,反射出了金色的光芒。昨天晚上降了雪,河岸邊的楊柳枝條上滿是冰花雪花,恍如披上了一層銀色的紗巾。這就是元符元年冬天的開封府,冰雪之下,仍然透出那一份雍容和華貴。
大相國寺悠揚的鐘聲傳來時,皇城內的慈德宮裡,今年五十三歲的向太后,早就用完了早餐,在兩個樣貌嬌媚如花的宮女陪伴下,在院子裡面散步。
太后從幾年前開始就發了福,人胖了,可身體卻越來越弱,還總覺得胸悶氣短。叫翰林醫官來瞧過了,說是肝火上炎,痰濁內蘊,氣陰兩虛。開了藥,還讓老太后多多走動,別一天到晚老坐着。
所以向太后就養成了每天早上起來散步的好習慣。不過在向太后自己看來,她的毛病靠散步和吃中藥根本沒有大用……因爲這毛病就是叫當今大宋的昏君趙煦和獨霸朝綱的奸臣章惇給氣出來的。
作爲大名府豪門向家(和潘巧蓮是同鄉)出來的女子,向太后天然的就是舊黨支持者。而且把她捧上皇后寶座的高太后(英宗的皇后)又是舊黨的領袖,在神宗皇帝死後以太皇太后身份臨朝稱制,廢除新法,重用舊黨。而在高太后死後,向太后則接替她成爲了舊黨人物的總後臺。
不過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一向體弱多病,看上去還有點懦弱的趙煦在親政之後,居然敢推翻了高太后的政策,重新啓用新黨,恢復了新法,還連年用兵,窮兵黷武,都快把西賊打垮了……呃,打垮西賊當然是好事兒,可是北面的遼國肯眼睜睜看着西賊垮掉?
肯定不可能啊!到時候,大遼的四十萬宮帳兵,一百二十萬京州兵就要沿着黃河席捲南來,大宋就要亡國了!
最爲可恨的是,昏君趙煦還在奸相章惇的煽動之下,不顧太后的堅決反對,廢黜了賢良淑德的孟皇后,還立了身份卑微,相貌美豔,但不守臣妾之禮的劉氏爲後。
現在的大宋真是內有妖后,外有奸相,行新法害民,還在邊疆妄動刀兵。長此以往,可就要國將不國了。
不過讓大宋重回正軌的希望也還是有的,而且還不小……那個昏庸無道的官家趙煦已經身患重疾。翰林醫官的診斷是“縱慾內傷,耗氣傷津,累及脾腎,致脾虛失運,腎絡不通”(大概是慢性腎炎什麼的)。總之,就是要英年早逝了,現在就不知道能熬多久了?
而趙煦現在又沒有留下一個兒子可以繼承大統,而且也沒有一個侄子。他一旦駕崩,必然是從諸弟之中選擇繼承人。向太后則可以循高太后之慣例,臨朝聽政,盡廢新法,掃蕩諸奸了。
在趙煦的幾個弟弟當中,向太后最看得上的,毫無疑問就是神宗第十一子端王趙佶了。
這位端王不僅才華橫溢,而且長相也非常英俊,身體更是強壯的不似趙家的皇子。如果讓他繼續大統,將來肯定不用擔心官家早逝和生不出兒子來繼承大統這樣事情——這可不是向太后一個人的看法,而是開封府勳貴豪門一致認定的。
說起來,這實在也是因爲趙佶太多優秀了。用後世的評價來說,就是“諸事皆能,獨不能爲君耳!”
可是現在誰又能想到一個諸事皆能的皇子,獨獨不會做皇帝呢?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接着就看見一個穿着緋色袍服,手拿拂塵,頭上戴着貂璫的上了年紀的胖宦官一路小跑着就進了院子。
這宦官姓龐,名寬,是入內nei侍省押班,勾當內東門司,階官是拱衛大夫,在宦官中屬於高品了,因爲上了年紀,跑了一路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向太后見了他又胖又喘的樣子呵呵笑了起來:“胖兒,看你喘的,先歇口氣,有話慢慢說。”
“胖兒”是龐寬的小名,他是大名府人,自打向太后嫁給還是穎王的趙頊時就一直伺候着她。那時龐寬還是個孩子,因爲長得胖乎乎的,所以大家都叫他胖兒。不過如今卻只有向太后一個人還這麼叫他了。
老“胖兒”喘允了氣兒,一張肥臉上就堆滿了笑兒了,先給太后行了一禮,然後才笑道:“太后,兩位觀察都來了,就在內東門候着。”
內東門是宮內一道特別重要的大門,是連接內中和外殿的主要通道,同時也是內外命婦入內覲見太后的通道。如果出現垂簾聽政的局面,皇太后和執政大臣們議政的地點也在內東門附近。
因此在北宋的宮廷之中,就出現了一個內東門司,隸屬於入內Nei侍省,勾當官通常是兩人,其中一人肯定是太后的心腹。這位被向太后稱爲“胖兒”的龐寬,就是內東門司的兩個勾當官之一。
而他所說的兩位觀察,則是向太后的兄弟向宗良和向宗回。因爲北宋有抑制勳貴和外戚的政治傳統,身爲外戚的向家兄弟只能當掛名官兒,沒有實權的。所以這二位現在一個是利州觀察使,一個是相州觀察使,都是正五品的正任官,就是沒有實職,住在開封府吃喝玩樂,也常常入宮看望向太后。
不過他們不能到慈德宮來看望太后,只能在內東門附近的小殿和太后見面。
“他們倆都來了?”向太后笑了笑,“一定是有事兒吧?胖兒,叫他們去資善堂候着。”
“喏。”
龐寬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跑步去內東門,卻被向太后叫住了。
“胖兒,慢點走……都上了年紀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謝太后,老奴慢點走就是了。”
龐胖兒這才放慢腳步慢悠悠去了,向太后則笑着吩咐左右道:“擺駕資善堂。”
……
資善堂就是內東門側的一個小殿,如果大宋如今是太后臨朝,那麼這裡就是太后接見宰執的地方。不過現在大宋還是官家趙煦在掌舵,資善堂便是太后、皇后和內命婦們同外戚見面的地方。
武好古這樣的畫院畫師給太后、皇后和內命婦們寫真的地點,有時候也會擺在資善堂。
而給宮廷中的女人們寫真要比畫皇上、畫皇子麻煩,需要熟悉一大堆繁文縟節。這也是武好古爲什麼到現在都沒見着向太后的原因——他可是向太后讓人招入開封府的。
不過武好古暫時沒資格覲見太后並不妨礙他的作品進入宮中,今天向家的兩位觀察就是受人之託,給向太后帶來了兩幅武好古的作品。
都是人像寫真,畫得都是女人。
一幅是《才女王娘子》,一幅是《潘素兒的微笑》。前者還好,雖然畫得真切,也不過是傳統的工筆畫。而後者,卻讓第一眼見到它的向太后看花了眼,把畫上的潘素兒當成了真人。
“誰家的丫頭,怎跑到資善堂了……”向太后在宮女的攙扶下進了資善堂,沒瞧見兩個兄弟,卻看見了一個十二三歲,漂亮的跟瓷娃娃似的丫頭在衝自己笑,愣了一下後,居然招了下手,“快過來,給哀家仔細瞧瞧。”
“哈哈哈……”
接着向太后就聽見自己的兩個兄弟在發笑。
“大哥兒,二哥兒,你們爲何發笑?”
向太后有點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兄弟,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而且一向都比較正經,不應該“駕前失儀”啊。
向家不是真正的勳貴紈絝,而是書香門第。老祖宗向瑀在大宋開國時不過是個小文官,不算功臣。
而讓向家發跡的向敏中則是太宗年間的進士,後來的向家子孫也都走讀書做官的路線,不一定是進士,但一定是讀書人。
不過向宗良和向宗回卻受了向太后的“連累”,失去了科舉上進的機會,只能一輩子當個享福的親貴。也正因爲這個原因,向太后在給神宗諸子選妃的時候就放了話:向族勿以女置選中。
“大姐,您眼花了,這裡可沒誰家的閨女,只有一幅畫。”
向太后的弟弟,相州觀察使向宗回這時笑着向姐姐解釋。
“畫?”
老太后定睛再看,彷彿真是一幅裝在木框裡面的畫。
“真的是畫?”向太后上前兩步,終於確定了。“這也太真了吧?畫得比那個,那個武好古還要好。”
“大姐,這畫就是武好古畫的。”利州觀察使向宗良笑道,“真是活靈活現,我和子發(向宗回)剛看見的時候也以爲是見了真人。”
向太后又問:“這孩子是誰?”
“她是潘家人,恩州刺史的女兒,駙馬爺的妹妹,行七,小字素兒。”
“多大了?”太后又問。
“十二,馬上就十三了。”
“太小了一些,配給端王有點小了,不過可以給越王留着,這畫就送去越王府吧。”向太后皺了皺眉,然後又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一幅圖,上面是一個手拿書卷的清秀女子,看着非常討人喜歡,年紀大約十四五歲,“她是誰?也是潘家的女兒嗎?”
“不是的,他是王家的。”
“那個王家?”
“三槐王家,是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