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到了江南了?可真快啊!”
武好古看完了米芾的書信,低聲嘀咕了一句。
他也沒想到蘇東坡走的那麼快。歷史上建中靖國元年纔到江南的,然後就在常州染病(據說是痢疾)去世。
現在他早了一年就到了常州,應該不會提前染上痢疾死在那裡了吧?
武好古連忙從白飛飛手中接過了米芾的信。米芾和蘇東坡那是老哥們了,歷史上蘇東坡在常州病得快不行的時候,在東南六路發運司做官的米芾就常去探望。
而米芾這幾年,也和流落儋州的蘇東坡保持書信往來。之前俏金娘南下儋州的時候還遵照武好古的指示,特意在漣水軍停留,從米芾那裡取了書信和一些淮南特產,一起帶去了儋州。米芾還擔心俏金娘一個女流在路上多有不便,還專門派了個米家的家將一路護送她前往。
而這個護送俏金孃的米家家將在七月初回到了開封府(米芾現在是蔡河撥發運使,衙署在開封府),不僅帶回了“一段蘇東坡和俏金孃的佳話”,而且還帶來了蘇東坡的書信,以及蘇東坡的近況。
在儋州居住了近三年的蘇東坡,身體狀況並不是太好,一方面是因爲上了年紀;一方面則是因爲儋州的生活條件艱苦,氣候炎熱潮溼,讓蘇東坡很不適應。
另外,蘇東坡的三個兒子跟着一塊兒倒黴,都貶居嶺南,也讓蘇東坡非常鬱悶。
雖然蘇東坡表面上裝得非常淡然,讀書、著述、詩文唱和,但是內心又豈能不苦?特別是蘇東坡的三子蘇過,明明滿腹才學,卻總是受蘇東坡的連累,只在19歲時考過一次禮部試(落第),之後就因爲是孝子,跟着老頭子一路去了儋州,現在都28歲了,連考發解試的機會都沒有。蘇老頭看着能不心酸嗎?
而俏金孃的到來,則給蘇東坡在儋州的晚年生活添了幾分色彩。而到了今年三月初,朝廷遷移蘇東坡往海州安置的詔書到達儋州。隨後蘇家父子就從儋州啓程,在俏金孃的陪同下開始北上。先是到了循州(也在廣東)和兩個兒子蘇邁、蘇迨還有弟弟蘇轍一家匯合(蘇轍被貶後安置在循州),然後一大家子浩浩蕩蕩的北上往海州而去。沿着海岸線走,先入閩,再入浙,六月初到了杭州。現在大概正往長江而去。
在米芾這封書信的最後,還說了推薦武好古拜入蘇門的事兒。推薦信已經着前往海州赴任的米友仁帶着出京了,今年秋天就應該能交到蘇東坡手中了。
不過光是一封推薦信還是不足以顯示武好古誠意,米芾希望武好古最好能親自走一趟海州去拜師。
“海州……”武好古放下手中的書信,自言自語地道,“他若能平安到了那裡,拜師的事情總能成功的。
只要能扯上蘇門學士的虎皮,一個大書院總是能撐起來的。”
……
元符三年八月,界河兩岸已經是天高雲淡,秋意正濃。
古城揚州,則迎來了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秋風一起,意味着裝滿了產自中原的瓷器的海船可以順風而下,駛往遙遠的異國他鄉了。而揚州此時則和海州並立,都是中國瓷器的出要輸出港口。揚州城外的長江碼頭上,到處都是正在裝運的各國海船。而揚州城內的運河碼頭上,從徐州和開封府駛來的綱船上,也大都載着精美的瓷器和各種來自中原還有北地的玩意兒。其中最讓揚州城的讀書人們感到新奇的,則是一本本《文曲星》月刊雜誌。
在揚州館驛的一間上房內,擺放着一個溫酒的紅泥火爐,爐子上燙着一壺老酒,正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蘇轍抿了一口老酒,手裡捧着一本《文曲星》的創刊號,正在低聲誦讀一篇文章,正是今科探花紀憶的那篇萬餘字的“對策”文,還不時輕輕點頭。
這位名列唐宋八大家,還在元祐更化期間當過副相尚書右丞和門下侍郎的名臣今年已經61歲了,不過仍然有一副堂堂儀表,略顯清癯,透出一股子久居人上的大臣氣度,但也不失文人的風雅之氣。
“是篇好文吧?”
一個長得和蘇轍生得幾分相似,卻更消瘦,更蒼老,雖然留了一部花白的大鬍子,可是仍然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灑脫的老者突然開口。
這位老者一身白色長衫,手中持着一把摺扇,更顯出了儒雅灑脫之色,只是眉宇間卻透着一絲憂鬱。
不用說,這位看着比蘇轍年長一點的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了!
蘇轍眉頭一蹙,點點頭道:“章子厚倒是得了一個不錯的孫女婿啊。”
腦海中,旋即浮現出一張總是氣呼呼,又帶着幾分得色的老臉。
說起來蘇家兄弟和章惇本來是老相識了,大家都是官N代,父輩就是好友,又是差不多時候中的進士。如果不是遇上了王安石鬧新政,兩家各自分屬新舊兩黨,現在說不定還是至交好友呢!
而這麼多年的黨爭,幾起幾落的遭遇,已經讓蘇家這兩兄弟都萌生了退意。
只是現在他們還沒有起復,仍然有“安置”處分在身,就是想退也退不出來啊!
不過現在韓忠彥已經拜了次相,而章惇又因爲在擁立定策的問題上站錯了隊,倒黴已成定局,所以兩兄弟的起復也是時間問題了。
一旦免除了處分,復了官位,他們就可以求個致仕了。
“韓師樸的女婿也不錯啊!”蘇東坡說着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又把酒杯放在案几上。在一旁伺候的是俏金娘,看見蘇東坡的酒杯空了,就小心翼翼拿起了在火爐上溫着的酒壺,給蘇老頭的酒杯中倒上了酒。
“進士第六的武好文?”蘇轍皺起眉頭,看了一眼俏金娘,“他可有個很會做事的好兄弟啊。”
蘇東坡笑了笑:“我輩都已年邁,不再做事了,該他們年輕人來做事做官了……不是嗎?”
蘇轍哼了一聲:“都鑽營到我們這兩個老骨頭這裡來了,也真是削尖腦袋了。”
原來擔任了朐山縣尉的米友仁一日前已經到過揚州,把米芾的書信和饋贈的禮品都交給了二蘇。還送給二蘇幾冊剛剛出版的《文曲星》雜誌,還和二蘇說起了武好古的“光輝事蹟”。
其實武好古還是做成了不少事情的,就算是個近幸小人,也是個很有本事的近幸小人。
“子由,你很看不上他?”蘇東坡笑着問自己的弟弟。
蘇轍又是一聲輕哼:“不是看不上,而是此人……”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此人太會折騰了!就像,就像是王半山!”
王半山就是王安石!蘇轍在聽米友仁說了武好古這兩年多來的所作所爲之後,想到的居然是自家的老對頭王安石。
“他像王半山?”蘇東坡嗤的一笑,“怎麼可能?他路子和王半山彷彿是相反的……你看了《共和商約》沒有?”
蘇轍擺擺手,“他就是一個王半山……不過卻是舊黨的王半山!”
“舊黨的王半山?”蘇東坡有些不大明白,論起文采,蘇東坡是勝過蘇轍的。但是在政治上,蘇轍卻遠遠勝過了蘇東坡。
蘇轍道:“王半山的路子,無論是《青苗法》、《均輸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稅法》,出發點都是爲了抑豪門而充國用。希望可以達到‘去重斂、寬農民、國用可足、民財不匱’的目標。
而武好古的《共和商約》則與之相反,是‘不抑豪門,鼓勵工商,想讓人人求富而富國’的路子。若在一地推行,或許可以造富一方,可是要行於天下,必然會和王半山的新法一樣,引得民怨沸騰。
所以,他就是舊黨的王半山!”
到底是做過副相的大儒,蘇轍一眼就看穿了武好古路線的本質!
如果說王安石是想通過“封建計劃經濟”來解決宋朝面臨的貧富差距過大和國家財政困難的問題。因此王安石的變法加大了官府的權力,也讓水平不高,操守也不咋地的北宋官吏藉機胡作非爲了一番。
那麼武好古的路子就是發展市場經濟,釋放資本主義魔鬼。因此《共和商約》採取的路線就是商人治商市,把界河商市的官吏置於商人元老院的控制之下。可是類似的路線在界河商市這個彈丸之地當然沒有什麼問題……可要是在大宋全國執行類似的路線,那就是豪門治國,和漢元帝劉奭差不多了。
可以說,王安石和武好古代表着兩個截然相反的極端!如果兩人在同一時代,非得掐起來不可。
“子由,”蘇東坡眉頭一皺,“你認爲我不該收下這個弟子?”
蘇轍搖搖頭道:“你門內的事情,我不說甚底。不過收徒還是要謹慎,免得壞了一世清明……你門下不是有十個弟子?他們也在往海州去吧?到時候和他們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