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承俠心中大惑不解,种師道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說到龍門承俠一見种師道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嘻嘻一笑,“在這邊關之地,就屬伯伯的才識淵博,誰還能在伯伯的眼皮底細招搖過市,傳我這些在世人看來都是邪說的東西。其實,所謂的邪說,只是因爲一語中的,像一支箭一樣射中了人心裡最柔弱的地方,可是誰也不敢承認自己被射了一箭。如此一來,大家就默契地開始排斥這些道理。就像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卻沒有一個人敢於在大庭廣衆之下公然承認自己自私自利。”
种師道仰面大笑。“說得好,說得好,沒想到能夠理解我一番心意的人就一直呆在我的身邊,更沒想到這個人就是你。”
龍門承俠的心思又轉到了“將軍劍法”之上,忍不住好奇地道:“伯伯的將軍劍法每一招每一式我都可以倒練如流,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我也絕對有把握完全掌握到位。可是使出來的劍法之神奇,卻難及伯伯的萬分之一。伯伯方纔那一招‘執劍問禮’的神妙,我就是再過十年也練不出來。這是什麼道理,還希望伯伯賜教。”
种師道又向龍門承俠走近兩步,目光炯炯有神,忽然問了一句令龍門承俠感到十分意外的話。“文人和武人身上有什麼不同的氣質?”
龍門承俠儘管心下詫異,卻也懶得去理,略一思索,張口道:“習文的人身上有文質彬彬、多愁善感的氣質,我們武人身上也有種獨特的氣質。昔日曹操之子曹丕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氣’就是氣質,內在的東西會演變成外在的氣質。咱們武人身上的氣質便是一個‘狂’字。儒以文犯法,俠以武犯禁。武人通常是遊走在朝廷律法和世俗輿論之間的異類人羣,小者扶危濟困,鏟奸除惡;大者,爲國爲民,救民於水火。因爲狂,所以手仗三尺青鋒,遊走江湖,路見不平便易拔劍而出取人性命,不受律法所約束,爲所欲爲,任意爲之,敢於衝破世俗禮法追求自己終意的人,縱情狂歌,‘相逢意氣爲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的豪氣,‘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的氣概,‘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的俠肝義膽,種種形跡無一不是緣自內心的一個‘狂’字。”
种師道顯然對龍門承俠的回答感到很滿意。“不錯,不錯。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眼苑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太白的這首《俠客行》,多少年之下讀來,依舊叫人虎虎有生氣,熱血沸騰,忍不住擊築長歌。對,這就是武人。”
龍門承俠還是不明白種師道說這些話的真實用意,既然不明白,他又問,“一個人身上的氣質和武學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是同一門武學,只要有一顆慧根,肯下苦功夫,就必定能夠學有所成。”
种師道一笑,不語。他沒有說話,可是他要說的話以完全表露在神色之間,就看龍門承俠能不能領悟了。
龍門承俠見种師道不肯明言,畢竟有他的道理。當下也不着惱,右足前踏,全身力道凝聚在足尖,左足輕輕擡起,離地一尺。劍在右手,身子向右傾斜,一條左臂齊肩探出,伸得比直,目光落在一抹寒光閃爍不定的劍尖。見到龍門承俠做出如此怪異的姿勢,种師道會心地笑了,果然是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這一式正是“將軍劍法”中的第八式“韓信回禮”,取義於漢初韓信早年不得志時受到漂母接濟,後來功成名就饋贈百金給漂母的故事。如果這一式立得端端正正如金鐘卻不符合韓信的真實身份了。他贈百金給漂母時,已是大將軍,自己的身份也是要顧及的,按照劍譜的釋義說踏前一步是爲表達敬意,傾側斜身則是爲了表現出韓信屈尊降貴的心態。要練成這一式劍法還需要對世情冷暖,以及人性的善惡有深刻體驗才發揮得出“韓信回禮”的威力。既施恩於人,又不動聲色得叫人不易察覺。統帥千軍萬馬的將軍無疑也需要具備這種手段,恩威並重才能駕馭人心,恩大於威,則展示不出統帥的權勢,難以服衆;威大於恩,則使人畏如蛇蠍,敢怒不敢言,不得人心,難以驅馳。
种師道一言不發地站在龍門承俠身後。
龍門承俠猛然間覺得自己如有所悟,意識裡忽有一道靈光閃過,卻怎麼也抓不住、觸碰不到,不由得感到一陣沮喪和失望。這種心態就像煮熟的鴨子突然不見了,不知道是鴨子自己飛了,還是有人把鴨子偷走了,總之就是當煮鴨子的那個人流着口水想要大快朵頤揭開鍋的時候,鍋裡空空如也。一時間,懊惱、悔恨的心情交織在一起。
龍門承俠當然不是“煮鴨子”的人,卻聽見种師道嚴肅的聲音。“使出‘韓信回禮’時,你自己就是韓信,你不再是龍門承俠。武學得最高境界是‘心’與‘境’,不是你手中的一把劍,抑或一招一式,一拳一腳。”种師道的這幾句話像一片黑暗向龍門承俠的意識裡籠罩了開去,靈光在黑暗中總是特別的顯得耀眼和醒目。龍門承俠思考着种師道的話,心念微動,如有所感,便覺得如飲下一壺瓊漿玉液,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舒泰,那道靈光彷彿就在眼前閃閃爍爍、飄忽不定。
种師道極爲滿意地又道:“拳腳小功夫,容人大丈夫。將軍是人,漂母也是人,有恩有威。”
隨着种師道的這句話,龍門承俠渾身輕顫,劍身的一道光芒吞吐如蛇信,彷彿人心的猶豫不決,是該吐,還是該吞?
种師道又一臉正色地說:“劍在手,三軍在握,又有何懼?恩,也罷;威,也罷。終究不過是世人脣齒閒暇間的談資笑論罷了,何必在意這麼多?是對是錯,是正是反,是正是邪,且留與後人說。”
了自己的心底深處,每一字每一句都說中了自己的心思,這情形鬼魅妖異到了極點。种師道彷彿化身爲無所不知、無所不至的神佛,龍門承俠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總感受到心裡彷彿憑空生出了种師道的一雙眼睛,把自己的心事完完全全的窺探得毫無保留。
每一個人都害怕別人把自己的心事看穿,所以世故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面對不同的人變化出不同的面具忽不同的話。其目的就是拒絕別人的目光接觸到自己潛藏得極深的秘密,每一個世故圓滑的人都是這樣子的。他們信奉的是“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教條,以至於,到了後來,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原本的面目。
龍門承俠自然也不例外。畢竟每一個人都有秘密,每一個人都有維護秘密的權利。
儘管龍門承俠在暗地裡排斥着种師道的話,但种師道的話卻像在他的心裡生了根一樣,揮之不去,拔之不起。手肘不由自主地畫了個圓弧,劍隨手動,在他身子前方的虛空裡蕩起一道銀亮的劍光。身隨劍走,身子的重心完全落在右足足尖,之前懸空的左足倏忽落地,緊接着一點,整個身子都騰空而起。劍光大盛,如劇烈燃燒的一簇火焰。十年的練劍,龍門承俠已形成一種本能,只要一式出手就會連綿不斷地把一招劍法施展開來。他的右手本能地緊貼着右肋向後一撞,彷彿碰到了一面銅牆鐵壁,猝然彈出,劍光霍霍,如花雨流星漫天撒下,紛落如飛瀑下的水珠。身子在半空裡又如游魚般連連幾扭,揚手一招,在虛空中借力,騰空再起,其勢若流矢,翩然若仙之冥冥鴻飛,迴風流雪。先前如烈焰的劍光,受劍氣的催動,紛紛四散,宛若盛開在虛空裡的煙花,璀璨、耀眼、爍目得不可方物,叫人正視仰望、不敢逼視。
种師道眯着一雙清澈的眼睛,神色如癡如醉,癡醉在龍門承俠灑下的這一場劍光的燦爛煙花裡。放眼望去,虛空裡旋轉曲扭的龍門承俠的身形,飄忽不定、流轉不息的劍光從他身上灑下。他整個人都彷彿成了揮灑甘霖的神祗雨師,大氣磅礴,飄飄如仙。
龍門承俠一招“韓信回禮”演畢,雙臂舒展,倒提長劍,自虛空裡緩緩落下,帶着一絲清與潔的氣息落定在種師道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