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這,种師道就再也坐不住了,立即傳令校兵召集神虎營、神龍營、飛豹營、雲鶴營四個大營的將領前來相商。按朝廷的律法四個大營互相牽制,种師道表面上是主帥,但實際上與四大營將領的爵位是同一個等級。种師道的作用只是在四大營之間盡力斡旋,共同抗敵。由於林重率領的神機營是大軍的先鋒,負責火炮和弓弩的運用,並沒有受朝廷編制。在四大營的範圍裡,直接受軍中主帥种師道的轄制。此番林重身有嫌疑,种師道自然不會把他招來,何況林重的資格還不夠和四大營的將領平起平坐。
种師道在“靖節軍”軍中一向以寬以待人、嚴以律己著稱,深得軍中大小將領的愛戴和擁護。四大營的將領在得知种師道的軍令後匆匆忙忙在第一時間內趕到种師道的大帳。“神虎營”主將宋金剛爲人耿直忠厚,力大無窮,出身少林,一身“十三太保橫練功夫”練得登峰造極,雖然年近五十,但看不見他臉上有一絲皺紋,生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此人也最是性烈如火,一走進大帳劈頭蓋臉地就問种師道,“元帥深夜召我等前來,不知有何要事?”种師道微微一笑,他深知宋金剛的爲人,也不介意,客氣地擺擺手示意四個將領坐下。小廝又上了茶,然後恭謹地退去。种師道揮手屏退了帳中的裨將、書記和幕僚。
“飛豹營”的大將軍雲沉舟換了身便服。此人心思縝密,細腰窄肩,文質彬彬,一張白皙的面龐,乍看之下,倒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若是打起仗來,兇悍絕倫,就像一頭獵豹。眯着一雙細眼睛,像是常年沒睡醒似地,打量了幾眼大帳裡的陣勢。此事帳中只有种師道和四大營的四大主將五個人,安靜的出奇。忽然睜開眸子,眸子裡精光熠熠,動人心神,冷靜而從而不迫地道:“既有要事相商,主帥此事便可開口。”
“是啊。雲將軍說的不錯,主帥究竟有何要事相商?不妨直接說來,我等洗耳恭聽。”就連一向沉穩內斂的“神龍營”主將張搏程也心焦如焚地說道。
种師道抿了一口茶,語重心長地道:“如果蕭關發生兵變,各位該如何應付?”此話一出口,四大將領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种師道這句話的用意何在?對於出現這樣的場面,彷彿已在種師道意料之中。
“雲鶴營”的大將軍金無望沉聲道:“這種事絕不可能,我相信敢在蕭關發動兵變的人現在還沒出世呢?”金無望身形高大,比宋金剛還高出一個頭,只是沒有宋金剛的壯碩,顯得略微消瘦。年過五十,在蕭關守邊三十五年,他十五歲的時候便來到蕭關跟隨前任蕭關主帥范仲淹上陣殺敵,由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卒,一步步積累軍功升職爲“雲鶴營”的主將。別人說句話,或許會因爲資格不夠老而遭到衆人的恥笑,但他說出來,連種師道也無法反駁。在整個蕭關的陣營裡只有金無望敢說這句話。
种師道含笑斟酌着道:“金將軍的話是不是太過於自傲了一些?”
金無望騰地一下站起身,面色莊重地道:“請恕無望的狂妄自大,無望在此地三十五年,對方圓百里之內的山川走向、地理環境、河道流勢、氣候情況無一不知、無一不曉。蕭關南北五十里,東西二百里與西夏相望,哪裡可以伏兵,哪裡可以暗藏炮火,哪裡可以利用山石攻敵,哪裡便於馬戰,哪裡便於步戰,哪裡可以防守,沒有我不知道的。說句實話,蕭關的防守簡直可以說是固若金湯,我們可以高枕無憂地等待着韃子的進攻,然後一舉殲滅。”
蕭關的防布和地勢,种師道造詣成竹在胸,只是隱約覺得還有一些細節需要完善。
雲沉舟斜了一眼金無望,他二人由於兩個營的士兵爭吵了幾句便發生了械鬥,所以一直以來各自都心存嫌隙。雲沉舟冷言冷語地道:“金將軍,主帥說的是怎樣防止我們內部的兵變,你怎麼越扯越遠了?百里蕭關之內誰不知道你是老資格?哼。”他“老資格”的語氣說得特別重,金無望若是能夠忍受他就不叫金無望了。
金無望拍案而起,怒目圓睜,像廟裡的金剛般可怖,厲聲道:“雲沉舟你別不知好歹。本將軍上陣打仗的時候你還躲在你娘懷裡吃奶呢?少在我面前大放厥詞,如果不是依靠姓張的衙內風,你說不定早就餓死街頭了。你算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金無望的幾句話說得雲沉舟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羞愧難當。原來當年雲沉舟雖出身寒微,卻又一身經天緯地的才智,考中進士便投效朝中權臣張邦昌,爲其效力。又巴結了張邦昌的小女兒做了乘龍快婿,這才得以來到蕭關任職。按張邦昌的意思是希望他在蕭關立功後,晉級爲朝廷要員。雲沉舟雖然靠了張邦昌的權勢謀得今日的地位,但爲人也還算正直,看清張邦昌的面目,揚言要和張邦昌斷絕關係。鞭長莫及,張邦昌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不再過問雲沉舟的事。但云沉舟終究對自己借張邦昌勢力往上爬這件引以爲恥,事耿耿於懷,從來不對人提起,如今被金無望這般抖摟出來,自然恨得牙癢癢。
种師道一見着僵硬的場面,連忙打圓場道:“二位將軍都是蕭關的中流砥柱,萬萬不可因爲須些小事傷了和氣,叫外敵有機可乘。雲將軍的意思是咱們應該內部團結一致,才能共同對敵。金將軍的話也不錯,只要咱們做到萬無一失,哪怕敵軍再強,也叫他有來無回。”
見种師道在兩人之間極力調解。張搏程和宋金剛也紛紛站起身來,勸解道:“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僚,我們要對付的事外敵,不是自己人,雲兄弟算了,別那麼小家子氣。”
种師道聽金無望之前說起蕭關的防守,這也是他一直以來都最爲在意的,只好把內部兵變的事先放在一旁,問金無望道,“金將軍對蕭關的防步有何見解?”
金無望鄙夷地望了一眼雲沉舟,意思是,你看元帥也得仰仗我,你算什麼東西。見种師道問起,自然不敢不回答。“蕭關的南北一馬平川,大可作爲馬戰之地。一旦發生戰事,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調集雲將軍的馬隊和宋將軍的步隊將敵軍圍困。而東西兩側則多是丘陵深谷,神機營的火炮和弓弩完全可以發揮最大的效用。仗將軍和我所率的主力也可以迂迴包抄,全殲來犯之敵。蕭關東西南北有上千個刁斗,以及一百二十個烽火臺,若有敵情絕對可以制敵於先,元帥大可放心。西夏的將領我知道,大多數都是貪生怕死的無能之輩,不足爲懼。”
种師道知道金無望說的句句屬實,看似毫無遺漏,整個蕭關都像是蒙了銅牆鐵壁。只是心底依舊還有一絲擔憂,卻說不上來究竟是在那個環節出了問題。又回到之前的那個話題,轉身問雲沉舟道,“雲將軍對兵變之事的防範有何高見?”
雲沉舟一拱手,謙遜地道:“高見不敢當,低見卻還是有一些的。”
种師道露出很感興趣的神色,“哦,願聞其詳。”
雲沉舟瞪了一眼金無望,“如果元帥知道是誰暗中發動兵變,只要證據充分,不妨將其處斬,先斬後奏。有我們四個主將爲元帥壯膽氣,朝廷若怪罪下來,大家一起承擔罪名。”他的話一出口,張搏程和宋金剛就變了臉色。二人均想,“難道蕭關真的處於一個巨大陰謀中?”各自對望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了含義。
种師道淡定地一笑,示意雲沉舟往下說。
雲沉舟起身徘徊了兩步,沉吟道:“我說的是最壞的局面。如果還不至於到以血腥之氣來消弭兵變的話,我想最好的進攻就是防守,把佈防做到完美,令其無隙可循便是了。”
老道持重的張搏程朗聲道:“我非常贊成雲將軍的說法,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防患於未然,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宋金剛吹鬍子瞪眼,上前一步,問道:“究竟是誰要發動兵變,元帥可否告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又三頭六臂敢在老虎口裡奪食兒。”
种師道心想現在還不是公開林重秘密的時候,萬一打草驚蛇那就大大不妙了。微笑着掩去重重心事,“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這個問題便把大家召來商量一下,聽聽諸位的高見,僅此而已。”
張搏程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很沉默,似乎他對這件事根本就不感興趣。在種師道的映像中,張搏程雖然在四大將領裡年紀最小但卻是思維最活躍、最敏捷的一個,每一次都有獨到的見解,而這一次?种師道沒有往下揣度。
金無望向种師道一拱手道:“元帥還有何差遣嗎?”
种師道面容沉靜地道:“希望各位不要把今晚的事傳揚出去。”
雲沉舟心下疑惑,“他這是怎麼啦?一面說沒事,另一面卻又說要保密今晚談論的問題。蕭關究竟怎麼啦?”
金無望道:“既然無事,那我等便告辭了。”
种師道看到雲沉舟臉上的疑惑神態,如果再不讓他們離開,雲沉舟必定會追根究底地詢問蕭關面臨的危機。“好吧,諸位可以走了。”
金無望率先、宋金剛其後,雲沉舟最後,三人尾隨而出,離開大帳,只有張搏程還靜靜地坐在那裡。此刻他的神色間寫滿了深思之狀,這纔是种師道認識的張搏程。
种師道饒有深意地望着張搏程。四大將領中他與張搏程交往最深,儘管二人年紀相差近三十歲,但總會有共同的話題。种師道率先開口道:“子符,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好要說,對吧?”“子符”是張搏程的字,种師道與張搏程此時的關係不是上下級反倒是知交的朋友。
張搏程自然也以朋友的身份來對待种師道,哈哈一笑,“還是種大哥瞭解我。我之前沉默並不代表我沒有話說,而是我知道那不是說話的最好時機。”
种師道很有興致地道:“那現在,時機到了嗎?”
張搏程爽朗地一笑:“好像到了。”
种師道也愉快地笑了,“什麼叫‘好像’?”
張搏程雖是而立之年的人卻還一副跳脫飛揚的神色,眨着眼睛,“就是缺少了一樣東西。”
种師道一拂袖,“哦,我知道了。”
張搏程大喜過望,“當然是品茗了。”
种師道口中雖然埋怨道:“正事不說卻老是覬覦着我的好茶。”起身走到几案旁的一個小格子裡取出一隻小小的布囊,看布囊的樣子只怕不在十年之下。他很小心地捻了一小撮放入茶碗,將一個鐵壺的蓋打開,對着鐵壺輕輕地吹氣,又把鐵壺的水倒出少許在地上。再把鐵壺的水注入碗中,他一邊注水一邊呵氣。口中說道:“邊關的蠻荒之地難以有上乘的茶具和極佳的水源,倒是浪費了這珍貴的嶽西翠蘭了。”
張搏程一見青花碗裡一縷縷熱氣嫋嫋而起,在茶碗上方形成一片氤氳。碗中的茶葉片片展開,清脆鮮嫩,明亮透徹,油嫩鮮活,霎時,茶香四溢,很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五臟六腑都像被熨燙過似地,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渾身的疲倦之意頓時消散於無形。“不錯,正是正宗的嶽西翠蘭。這嶽西翠蘭講究幹茶色澤翠綠、湯色碧綠、葉底嫩綠,製作工藝也極爲考究。一般都是採摘穀雨前後的茶葉,或是一芽一葉初展或是一芽二葉初展的鮮葉,經過殺青、整形、炭火烘焙,而烘焙又分初烘和足火兩步。我看種大哥這裡沒有茶具但深得‘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的深意,所以具備了‘精、燥、潔,’完全是‘茶之道盡矣’雖是陋具卻也足以令人未飲心先舒。”
种師道將茶水分爲兩份,一份遞給張搏程。張搏程湊到鼻端努力地翕動着,不住地嘖嘖稱歎,“好茶,好茶。”
种師道輕抿一口,“既然有好茶,有好友,自然該有好話說出口了吧。”
張搏程口中道:“當然,當然。”對着碗中,凹起腮幫連連吸氣,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然後喝下一口,咂咂嘴,又咽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喝了你的茶,自然得回答你的問題。誰叫我吃人嘴短呢?”二人在一起時,私下裡開玩笑慣了,种師道也不以爲意,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張搏程瞬間從在茶中的滋味裡醒悟過來,一臉的莊重肅穆。“我想種大哥必是知道了是誰想要發動蕭關兵變。這可是件關乎兩國安危的大事,一旦處理不好,將會後患無窮。雲將軍說防患於未然,其實我倒認爲要出奇制勝,及早除去禍患,不可任其暗中行動,而且斬草要除根,凡是參與兵變的不論大小將領一律革職查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平息。”
种師道也沒想到張搏程竟會如此一說,疑問道:“你爲什麼剛纔不說?不只是你和他們三個間的微妙關係的原因吧。”
張搏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就是這個原因。如果我說出來,不論是對是錯他們都必將反對,而你就顯得很難做人了。你怎樣決定?”
种師道沉吟着道:“我現在也亂了方寸。我想靜觀其變吧,此人羽翼頗豐,一時間也難以制服,還需從長計議。何況,俠兒他還沒有回來。這事也真難爲這孩子了。”
忽然帳外想起了龍門承俠的聲音,“我回來了。”龍門承俠的身後是一片飄渺的霧色,冷月也不知隱藏到哪裡去了。大地上,目光所及之處,一派深幽晦暗之色,寒意在這時也似乎更濃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