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秦浩明的時間並不像他所說的那般日理萬機,忙得腳不沾地。
藉口,這都是藉口,目的便是推脫不必要的應酬,好在家中陪陪三位嬌妻。
時間是擠出的,這話委實沒錯。
時至今日,總督府雖說有侍從室幫忙處理軍務政務,可許多大事還需要他拿注意,如果事事親力親爲,他想要馬不停蹄如勞模般也是可以的。
可秦浩明選擇從制度規矩入手,建立標準,這無疑讓他輕鬆許多。
同時也培養了一批精兵強將,幫忙他處理各種事務。
總督府剛剛組建不久,所有的文武將領均是他從微末提拔起來,或爲親衛,或爲士子,或爲賢達之人。
彼此之間沒有什麼老資格可講,自然也就少了幾許齷齪。
這是每一個新興組織的特色,創業之初,雖然事務繁雜,勞心勞力,可那種欣欣向上的趨勢每個人都看在眼裡,每天時時刻刻在朝着好的方向變化,勢力逐漸發展膨脹。
此刻,秦浩明在總督府辦公室,瀏覽了近段時間各地工程建設的速度,讓人把洪迪新叫來,低聲吩咐幾句。
然後深深懶腰,準備開溜。
剛走到門口,碰見許傑和吳鋒兩人聯袂而來。
“得齡,進生,請坐,有何爲難之事?”
秦浩明心裡暗歎一聲,想要翹班看來泡湯矣。沒有什麼大事,他們一般會用公函的形式轉到侍從室,不會親自過來。
“秦督,這裡有一篇文章,是一個說書的童生所寫,學生委實難以決斷。”
吳鋒臉色古怪,手裡拿着一份文章,恭謹的遞給秦浩明。
“辛苦了,本督看看。”
秦浩明笑眯眯的接過文章,對他們說道。
這兩天,吳鋒和許傑二人臨時兼着復報終審的崗位,忙得不可開交。應該是沒睡好,精神看上去有萎靡。
“大明之危,萬曆之始?嚴崇年著。”
入眼處,細膩的小楷字讓秦浩明精神恍惚,驀然一愣。讓他愣住的不是文章名,而是作者的名字。
怎麼這麼巧,跟後世爲錢連祖宗都不要,閉着眼睛說瞎話,荼毒青年一代,爲老奴努爾哈赤及康麻子四處吹噓的某人相似。
秦浩明定下心神,認真翻看這篇文章。
文章並沒有出奇之處,而是老調重彈,闡述萬曆皇帝二十八年不上朝,任用宦官搜刮礦稅,鞭屍首輔兼帝師張居正這三件事。
“你們怎麼看?”
秦浩明面無表情,走到許傑和吳鋒跟前,隔着檀木茶几對坐着。
“秦督,雖說民間多有議論此事者,可二十年來從未有人膽敢著書說事之人。
學生以爲,此人爲了區區虛名而詆譭萬曆帝,罪該萬死!復報萬萬不可刊登此文,至於如何對待此人,請秦督定奪。”
許傑心中明顯早有計較,此刻說出自己的看法。
“得齡,你也說說?”
聽完許傑的話,秦浩明不置可否,右手敲打着茶几,朝吳鋒說道。
大明言論環境寬鬆,文人士子私底下品評過去帝王,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足爲奇。可如嚴崇年這般,想用復報發表自己的言論,卻還是第一個。
“學生以爲,此人雖有求名之嫌,然所言皆是時下士子主流。可若讓他公然發表,恐怕會引起天下士子熱議或共鳴。
若此,天子知曉此事,復報將成衆矢之的,輕則遭朝廷詰難天子訓斥,重則遭朝廷查封取締。故學生意思,不予理會!”
吳鋒語氣中顯然有點贊同時下這種觀點,認爲萬曆皇帝搞垮國體,以至於現在大明危如累卵。
“大謬矣!此等自然,實乃無恥之徒,偷換概念,滿嘴污衊,似是而非,譁衆取寵。”
秦浩明仰天長嘆,肅然道:“蒙元禍亂中原百年,強分四等百姓,而我漢人最賤。
盤剝日重,殘暴不義,以致民怨沸騰、羣雄四起。而太祖高皇帝起兵滁州,遂有大明,傳承至今,已二百年矣。”
秦浩明看着不明所以的吳鋒和許傑,搖頭道:“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提倡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何也?”
不待二人開口回答,秦浩明繼續說道:
“乃爲摒棄世族豪門、封建諸侯與天子相爭耳。歷代朝廷爲國家天下,開科取士,選拔官吏,籠絡文人,用以治國。
不想去了豪門諸侯,卻引來君權、臣權之爭,千年以下多少朝代更替,皆由此來。”
瞧着吳鋒和許傑不斷點頭,秦浩明接着說道:“太祖皇帝屠戮文武,革新定製,裁撤宰相,皆是帝王心術,爲保子孫天子權柄也。
至宣宗怠政,設立內閣,臣權再彰,乃設司禮監製衡。
如此文人受制於官員,官員受制於六部,六部受制於內閣,內閣受制於司禮監,司禮監受制於天子,天子得安。
文臣雖因科舉師生、出生籍貫而有黨名,也不過是爲個人之利而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分分合合,你爭我奪,既無同利也不同心,無朋黨之大害。”
秦浩明說到此處,再次長嘆一聲,“至武宗喜兵事愛嬉戲而厭政務,臣權始興。
海商、鹽商、地方商賈世家,對文人廣爲施恩,耕種於科舉朝堂,維護其共同利益,方有了楚黨、浙黨、齊黨、蜀黨、晉黨、以及萬曆年間興起的東林黨。
正德皇帝之後,嘉靖皇帝以旁支繼位大統,最重名正言順,方有了“大禮議”之爭。
其又一意玄修,不耐煩雜,雖權柄不失,卻開啓黨爭。
致使朝中忠正盡去,小人得志,諸黨亂國。至隆慶皇帝繼位,君權旁落,臣權更盛,天子之令不出大內,國事盡操於內閣。”
吳鋒和許傑都是聽得目瞪口呆,震驚不已,此等帝王心術哪裡有人會教給他們?
秦浩明搖頭嘆道:“隆慶皇帝龍御天下六載而崩,萬曆十歲繼位,臣權到了最高峰。
張居正以內閣首輔而行天子權,萬曆皇帝受制於太后和馮寶,外不敢觸怒首輔,有天子之名而無天子之實,直至張居正病逝,方在晉黨支持下,重掌大權。”
秦浩明仰頭思及張居正所作所爲,苦笑,“張居正嚴師名臣,一腔抱負爲國爲民,本督甚爲尊敬。
其不避嫌疑,撥亂反正,清查田畝,施行新法,乃有萬曆中興。
而且,張首輔對萬曆皇帝苦心栽培,掌大權而無不臣,行妙手雨露萬民,增賦稅、擇名將、用人才,興國事,大明之功臣也。
可爲何他一旦身死,萬曆皇帝就施雷霆手段,降罪於身後,牽連其子孫,你們知道嗎?”
許傑和吳鋒二人見秦浩明三言兩語把大明曆代梳理點評一遍,其言可謂一針見血,真知灼見,不禁聽得如癡如醉。
見終於講到正點上,不由坐直身姿,認真傾聽。
秦浩明見狀,搖搖頭示意不必如此嚴肅。
他們二人都是這時代的精英,是秦浩明苦心培養的對象。
奈何受時局所限,不能跳出故有思維,重新審視剖析大明曆代皇帝的得失,從中汲取經驗教訓。
而自己有後世的視角,再加上網絡的各種正反言論,可以博取衆長,去其糟粕不實,方能有此清醒認識。
其實在秦浩明看來,萬曆皇帝不上朝主要原因是皇權與文官制度發生了劇烈衝突,皇權受到壓抑,萬曆用消極方式對抗。
但是不管說什麼,作爲帝王,萬曆有兩點值得肯定。
其一萬曆皇帝並沒有因大臣與之作對,甚至漫罵皇帝貴妃而殺掉一人,算是相當寬仁的。
其二不上朝並不是不辦公,萬曆年間的國家大事小情都是他在處理。
大的比如萬曆三大徵,特別是明、日的壬辰戰爭一直在萬曆指導下進行。
小的比如利瑪竇進京傳教,建立教堂,月供乃至墓地都是在萬曆過問下得以順利進行的。
西方傳教士對萬曆充滿敬意好感,東西方文明得以交流,萬曆是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的。
至於說鞭屍張居正,這是真正的帝王之術了。
在吳鋒和許傑的注視下,秦浩明展齒一笑,“本督猜測,其實萬曆皇帝應該是不恨張首輔,反而是深深感激他,這從張首輔生前一生尊隆可見。
只是張首輔開了大明奪天子權柄的惡例,故而萬曆皇帝就不能容他。
萬曆必須狠心污其名,辱其家,罪其子孫,告訴萬千文臣,覬覦天子之權者,必挫骨揚灰,斷其子孫後代前程,讓他們朝乾夕惕,不敢有半點非分之心。”
吳鋒和許傑恍然大悟,皆是點頭稱是,深悟於心。
想到後面的情景,秦浩明落寞一嘆,說道:“可是臣權大興,諸黨囂張,又怎是懲罰區區一個張首輔可以壓服的。
萬曆皇帝親政之後,處處爲臣子所制,名爲奉旨,實際難行於天下,名爲尊君,實際造謠謾罵。
於是萬曆怕了,他們雖無張首輔的本事,卻一個個比張首輔更可怕,最終,萬曆躲在皇宮大內,這一躲就是二十八年。”
吳鋒和許傑二人哪裡有聽過如此新穎的說法,可偏偏實情好像如此,作爲一個君王,在位四十八年,國家安康穩定,有何苛求?
“當然,事情要一分爲二看待,萬曆皇帝雖然躲在皇宮內,可卻沒有那麼容易屈服。他沒有怠政,仍然想着國家要事、民之生死。
諸黨的無能之輩,言道口舌之徒,弄權的僞君子,老一個退一個,退一個少一個,他大概想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時間耗光他們。
因此,羣臣操持國家賦稅,萬曆就派太監四處搜刮,內帑充沛,萬曆就控制得了萬民,控制得了軍隊。
可惜萬曆皇帝想差了,他們已是參天大樹,老葉新芽,土壤深厚。
萬曆終究沒有能力耗光他們,無奈之下只好諸黨皆用,那頭弱就幫扶那個,方保持住朝廷的平衡。
其實,萬曆受張首輔苦心教導,他不是恣意胡來的性子。他不喜王皇后,獨寵鄭貴妃,卻沒有廢后。
他不喜歡太子,欲廢長立幼,立福王繼位,和羣臣爭了幾十年,卻連自己心裡的關都過不去,最後還是立爲太子。
和大臣賭氣幾十年,卻不敢疏忽朝政,無論是賑濟災民、修繕水利、國事民生尤其是邊關兵事,他皆不敢放鬆。”
秦浩明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將心比心,若是自己坐上那個位置,有可能不殺人而把時局穩定下來嗎?
秦浩明泛起冷笑,“就是在此情況下,萬曆皇帝三大徵全部打贏,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這意味着我們漢人依舊執掌華夏,沒有淪爲兩腳羊,沒有淪爲四等民衆。
二位認真想想,哪一次異族殺入華夏,沒有人頭滾滾,十室九空?”
吳鋒和許傑臉色稟然,呼吸沉重,他們飽讀詩書,自然明白歷次華夏被異族入侵的慘景。
“所以,大明之危,萬曆之始?謬矣!
也不想想,歲月已經過去二十多年,萬曆皇帝早已仙去,這江山時局的好壞,還和他有什麼關係?
若是三五年也就罷了,還有慣性之說,可……
這都是後人不爭氣,不得已把包袱甩到萬曆皇帝頭上啊!”
良久,秦浩明按捺情緒,幽幽地對二人說道。
屋內一片寂靜,碧玉薰香爐裡的那一抹淡淡的龍涎香瀰漫在空氣裡,若嫋煙,若輕絮,彌滿屋內深處。
良久,吳鋒方小心翼翼的說道:“那秦督的意思,可是讓嚴崇年發表,然後吾等再寫文駁斥他,還萬曆皇帝一個公道。”
“對,話不講不透,理不辯不清。你們二人先去想想如何駁斥,本督來潤色,不能讓這些無恥文人顛倒是非,荼毒民衆。”
萬曆應該可以算是明君了,可秦浩明想到後世他的陵園還被無恥之徒挖掘,秦浩明心裡就有一股怒氣。
既然後世做不了什麼,那麼這一世就要把事情搞清,再不允許歷史被人纂改。
至於如何對付嚴崇年,這事要認真想想,不能便宜這狗日的。
秦浩明恨恨的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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