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位將帥一直忙碌到亥時一刻,方有機會坐下來開始他們的年夜飯。
此時夜色漸深,軍營停止喧囂,除去部分執勤將士,其餘軍士均已熄滅火燭安寢。
盧象升向來講究和將士同甘共苦,因此伙食與其他將士並無二致,唯有份量略爲充足。
其間當然也有一些特殊性,便是酒水管夠。
趙縣美酒,陳年西風烈,口感綿延而醇烈,乃不可多得的酒中佳品。
盧象升曾任大名道,趙縣便是屬於下轄的州縣。
趙縣百姓感其高義,駐守趙縣保一方平安,因此在節前多有百姓攜糧帶酒甚而少量肉食勞軍。
不過除卻酒水外,其他東西盧象升概不接受。
時下建奴大軍圍城,普通百姓日子也不好過。
而酒水一則可以作爲清洗將士傷口的藥用,二則軍中將士緊繃的神經也需要酒水的放鬆。
鬆緊有度,張弛有道,便是指此。
“秦將軍今晚所做之事,真高義也。可惜虎某受財物所困,有心無力,愧對兄弟,爲之奈何?
來,某敬一杯,今後秦將軍但有所請,必竭盡全力報之!”
虎大威端起約莫一兩一口的大酒杯,一口飲盡,以示先乾爲敬。
軍中漢子大多豪邁慷慨,並無時下文人墨客般嬌嬈做作,再說酒桌上無大小,便是盧象升也給衆人灌了好幾杯。
“感謝之至!秦某初入軍旅,尚請虎總兵今後多加照拂。
至於照顧傷殘將士,並非率性而爲,實乃敬重敢於爲大明流血的漢子,一切但求初心本意,不可間刻忘之!”
秦浩明站起身不敢怠慢,稍微解釋一番,舉杯就幹,絲毫沒有半分秀才文人模樣。
虎大威以山西參將之職代理大同總兵,掛徵西前將軍,雖然比楊國柱的宣府總兵鎮朔將軍低一級,但也是邊關九鎮中煊赫職位。
如果他謀求大同鎮守一職成功,說不定二者還要繼續打交道。
或者他如歷史一樣調離大同,轉戰陝西,好多當地內幕也可以讓他幫忙指點一二。
至於他的繼任者王樸,秦浩明卻是根本沒放在眼裡。
他今後的政策很簡單,一手硬,一手軟。具體就是團結一切能團結的,打擊一切能打擊的。
至於團結誰,打擊誰,他心裡自然有桿秤。
“大善!希望破虜今後能夠一直保持赤子之心,則是大明將士之福。
本督敬你一杯,祝你明日一帆風順,凱旋歸來。”
盧象升拍桌而立,大聲讚歎連聲叫好。
“萬水千山總是情,少喝一杯都不行!”
秦浩明說了一句酒令,急忙端杯一飲而盡!
開玩笑,他可不敢讓盧象升先乾爲敬,不說甚爲敬仰的話,就是今後還多有仰仗。
大不了一醉方休,連番大戰之下,饒是他有高於常人的神經,也需要略爲鬆懈。
“是不是暫緩一兩天,司理監李公公不日即將抵達軍營勞軍?破虜現在風頭正疾,想來李公公也是要見上一面。”
老丈人戚綱不知道秦浩明有何行動,但爲他前途着想,還是插了一句話。
“宮刑之人,絕人生理,老無所養,死無所殯。且性格多爲乖張,有何好見?況且軍情如火,時不我待,如何能夠拖沓?”
趙縣西風烈顧名思義,屬於高度酒。
秦浩明此時已經頗有幾分酒意,話語間自然灑脫跳躍許多。
戚綱面紅耳赤略顯尷尬,可也曉得秦浩明酒喝得不少,跟一個喝醉的人有什麼好辯。
軍中貴胄,後起之秀,自然是大家關注敬酒的對象。
盧象升見此莞爾一笑,仰脖把酒一乾而盡,戲謔對秦浩明眨着眼睛說道:“破虜竟然膽敢對老丈人不敬,當自罰三杯以儆效尤!”
“是及,是及,某陪一杯!再敬一杯!”
楊國柱舉着酒杯大聲叫道,之後還有躍躍欲試的張鬆榮。
“三杯就三杯!不就是水嗎?”
秦浩明豪情大發,拿起酒壺自顧倒酒,接着又腆着臉,大着舌頭朝戚綱問道:“嶽……丈,婉兒漂亮嗎?”
現場鬨然大笑,連戚綱都沒有蹦住臉,悻悻大叫活寶。
是晚,秦浩明酩酊大醉,然卻好不暢快。
正月爲端月,其第一日爲元日,亦叫元朔。
江南臨浦元旦日,上自士紳,下至庶人,男女首以拜家長完畢,主者率卑幼,出謁鄰族親友,或派遣子弟代賀。
衆人無不往來交錯,道路爲之遮蔽,謂之“拜年”。
葉府大宅,葉紹梅身穿大紅襟襖,下襯淺綠色百褶裙,髮髻中彆着一支清麗異常的白玉髮簪。
邁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向父親葉成祖拜完年後,接過丫鬟小玉手裡的帷帽,婀娜多姿地朝門口走去。
她頭上帶着的帷帽原屬胡裝,最開始的樣式叫冪蘺。
一般用黑紗製成,四周有一寬檐,檐下制有下垂的絲網或薄絹,其長到頸部,以作掩面。
至大明時,把四周的垂網改短,亦稱“淺露”。及至現在,已經作爲大家閨秀出門必帶的物件。
“父親,妹子又去秦家村了,如此沒名沒分頻頻前往,會不會惹人非議,有失葉家體面?”
葉府二樓高臺處,葉家公子葉紹輝把這一幕俱看在眼裡,緊鎖雙眉朝正在奮筆疾書的葉成祖問道。
豈止有非議?
上次葉家和秦家換田之事,就是他遵父命而爲,臨浦上層圈子俱已知曉。
私下裡議論葉家有眼無珠,現在又要前倨後恭不乏其人。
更有甚者還說,別人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偏偏葉家牆頭草,隨風倒,覺得二茬韭菜香,口味頗爲獨特。
不過這些非議倒是不便講給父親聽。
“唉!爲父真是看走眼,不意此子崛起如此迅猛,讓吾始料不及。”
葉成祖停下正在譽寫的名刺,揉揉有些發酸的手腕,喟然長嘆!
在大明,上層士大夫有用名帖互相投賀的習俗。
葉成祖交遊廣闊,若四處登門拜年,既耗費時間,也耗費精力,因此有些關係不大密切的朋友就不親自前往。
而是派僕人拿一種用梅花箋紙裁成的二寸寬、三寸長,上面寫有受賀人姓名、住址和恭賀話語的卡片前往代爲拜年。
“父親大人也不必太在意,夫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後面的事情誰也不知曉,只怪這小子隱忍太深,爲了報仇,連我們也不肯道出實情,以至於看走眼。”
葉紹輝現在也相信秦浩明原先的行爲都是故意藏拙,目的便是奪回被秦向天霸佔的族產,進而一鳴驚人。
不這樣想都不行,秦浩明在金陵的所作所爲,已經隨着南來北往的商人士子漸漸廣爲流傳。
特別是復社鉅子張溥和楊廷樞等人推崇有加,一首《竹石》配合着趙縣大捷,愈發顯得錚錚鐵骨。
一曲《梁祝》配合《琴音》的點評,讓人感覺他才具如此的卓而雅之冠絕羣倫,臨浦才子四個字早已響徹大明江南江北,婦孺皆知。
“怪只怪爲父眼淺,以至於珠玉蒙塵,錯失如此佳婿!
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之前的補救想來他應已經知曉,如此倒也有幾分香火情分在內。加之他對梅兒甚爲愛慕,想來水到渠成應該無憂?”
葉成祖眯着眼睛,盯着遠處的寒梅朵朵,推算着秦浩明的反應。
從朝廷邸報中,他早已先一步得知韃酋嶽託授首的消息,饒是他宦海多年,也不禁乍然驚舌仰天長嘆!
何等了得?
何等武功?
幾許人可以爲之?
可這不世英豪偏偏就是他原先認爲的廢物,迂腐的書呆子,識人不明到了如此地步,豈是一個羞愧二字能言?
“要不要先下手無聲無息除掉……”
葉紹輝走近葉成祖身邊,臉上閃過一抹狠辣,接着用手向下做了一個砍劈的動手。
讀書人殺人,比誰都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