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撫已垂垂老矣,善言惡言,有何不可聞?
不過是戎馬倥傯,大勢已烈,隻手難撐,不得不以一死保國家而已。”
顏繼祖語氣淡然,無悲無喜,顯是早存死意。
秦浩明吞了一口唾沫,苦笑連連,原本要說的話再也無法宣之於口。
你可以說他迂腐說他幼稚,但對於一個花甲之年的文弱老者,猶在四處奔波爲了身上的職責,有何苛求?
人家心存死志,再跟他說保全之言有何意義?
“俱爲山東守土之士,難道劉都督和倪參將可以身無寸責,悠閒山水,坐看潮起潮落?”
別的懶得說,秦浩明索性問自己感覺奇怪的問題,難道真的是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
崇禎和朝堂大佬也不可能糊塗至此呀?
“唉!”
顏繼祖苦澀長嘆,滿臉的落寞蕭索,讓人感同身受。
“崇禎八年,本撫曾上疏建言:六部政事,俱掌握在尚書手裡。六部各司的職務,掌握在正郎手裡。
侍郎、副郎、主事只有例行公事的份兒,沒有發言餘地。
如此一來,無論國家大政、一般政務都只有少數人主張,一般官員都無發言權,政治哪能不壞?
再如督撫大員獲罪甚多,主要由於督撫的任命都由“會推”而定。
而“會推”時僅以六科主管人爲主,卿府副官、臺臣等重要官員卻很少出席。
九卿、臺諫只派人傳達意見,大家只知附和表示同意,而無人提出異議。
故而,山東守土之則,首則在我,還真與他們關係不大。
不過,這也是造成如今困頓的原因所在。
巡撫之則,原本是督理稅糧,總理河道,撫治流民,整飭邊關。
然劉澤清、倪寵俱爲漕帥朱大典的老人,一律事務只聽從他之言。
本撫居喪服滿,上任山東巡撫不及三年,注意力放在加強青州、濟南一帶的防務上,人事方面尚爲來得及梳理,方有今日之禍!”
秦浩明聽完默然搖頭,這不就是後世的一把手問責制嗎?
客觀說,此舉有利有弊。
若是在吏治清明,一把手一心爲公的情況下,將是國家和百姓的福音。
可若是派別叢生,貪腐橫行的情況下,那就是坑人。
大明巡撫多進士出身。其初,內地巡撫由吏部會同戶部推舉,邊地巡撫由吏部會同兵部推舉。
嘉靖十四年,開始不分內地、邊地,由九卿廷推。也有總督兼巡撫者,合稱爲督撫。
巡撫是爲了提高統治效率、整肅軍備的需要而產生的。
通過派遣廷臣管理地方事務和對原有機構進行某些改革來整飭吏治、革除積弊,這在早期收到不錯的效果。
大明初期,確立了都、布、按三司並立的省級政治體制。
宣德、正統以後,文官集團勢力的擴充和軍人集團地位的下降,三司的平衡被打破。
日趨激化的社會矛盾,又使三司條條分割、運轉不靈。
到了明末,巡撫的易置往往受朝廷門戶左右,而最後點定之權又重歸東林黨人等特殊利益集團。
可巡撫職位畢竟有限,爲了各自的利益,其下的地方實力人物便成了大家爭奪扶持的對象。
由此,隨着時局的敗壞,漸漸造成現在這幅崩潰的情況。
“建奴勢大兵強,來去如風。既然出現在濟南府周圍,那它目標便是以此爲主。
顏大人立馬上書兵部,請求即刻調回濟南府回防,並且彈劾劉澤清、倪寵逗留不前,不尊軍令。
同時末將上書盧督,待得到回覆,立馬奔赴濟南府馳援,如此可好?”
秦浩明沉吟許久,方纔緩緩說出自己的意見。
其實秦浩明的目的只有一個,解救顏繼祖是真,其他的全部是胡扯,並且在坑楊嗣昌、劉澤清、倪寵等人。
有一點足以看出問題,他秦浩明行事,哪次不是獨斷專行?事後才稟報盧象升,何至於現在又要乖乖上書?
這不扯淡嘛?
“暫時也只有如此。只是兵部令本撫守衛德州,應是有它的判斷和意圖,可能不會答應本撫退守濟南府。
另外,濟南府城池高大,易守難攻,又有德王府的兵馬幫助攜守,估計建奴急切間不可得?”
顏繼祖自然不知秦浩明和盧象升上下級默契到此種程度,人家平白無故願意幫助已經是銘感大恩,自然是當場應諾,同時也提出自己疑問和困惑。
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大明別的不多,豬隊友太多。
就崇禎時期,前有袁崇煥,現有楊嗣昌、後有史可法。
害自己倒也讓人無話可說,最重要的害了別人啊!
就像現在,顏繼祖聽從兵部尚書楊嗣昌之命,讓他一個月間在德州和濟南來回跑了三趟,最終留守德州。
可結果如何?
濟南失守,德王被擒。
言官交章劾顏繼祖,後來顏繼祖怪罪楊嗣昌,並且曰:“臣兵少力弱,不敢居守德之功,不敢不分失濟之罪。請以爵祿還朝廷,以骸骨還父母。”
可崇禎袒護楊嗣昌,不肯讓顏繼祖致仕歸家,把他斬首。而作爲罪魁禍首的楊嗣昌連求情都沒有,委實讓人心寒至極。
“此一時彼一時!
顏大人,兵部原先讓您鎮守德州,無非是防範建奴從德州入濟南府,而現在他們從聊城迂迴,您老現在駐守德州有意義嗎?
濟南府能夠堅守幾日末將不知道,但如果萬一失守,而顏大人您這裡沒有任何建議反饋,您老覺得後果會如何?”
秦浩明搖搖頭,大明沒救了,上上下下都是腦袋不清楚的人,包括眼前的顏繼祖。
事情到了如此緊急時刻,還存有僥倖之心。
單幹,必須單幹!
就跟原先自己想的一樣,即使盧象升、孫傳庭、洪承濤跟自己合作,都不可信任他們。
無它,雖然他們都是名將,腦袋清晰靈活,但最大的問題是作不了主,連他們自己都被人坑死,關鍵時刻還保護得了他秦浩明嗎?
想想現在的兵部尚書楊嗣昌,之後的陳新甲,還有繼任者史可法,秦浩明的毛骨情不自禁悚然,個個都是坑人高手。
說兵事一個不如一個,說坑人一個強過一個,自己小命經不住他們折騰啊!
而與之相反的則是,人越坑越多,名氣一個比一個大,最典型至極的就是史可法。
客觀的說,就像後世學者顧城在《南明史》說的一樣,對於史可法的誓死不降,應當充分肯定他的民族氣節。
其實在秦浩明看來,他的一生只有兩點值得肯定:一是他居官廉潔勤慎,二是在最後關頭寧死不屈。
除此以外,基本一無是處。
作爲政治家,他在策立新君上犯了致命的錯誤,導致武將竊取“定策”之功,大權旁落。
作爲軍事家,他以堂堂督師閣部的身分經營江北將近一年,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卻一籌莫展,毫無作爲。
直到清軍主力南下,他所節制的將領絕大多數倒戈投降,變成建奴征服南明的勁旅,史可法馭將無能由此可見。
即以揚州戰役而言,史可法也沒有組織有效的抵抗。
某些史籍說他堅守揚州達十天之久,給建奴造成重大殺傷,也不符合事實。
史可法自己在遺書中說:建奴於十八日進抵城下,“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來”。
多鐸下令攻城以前,史可法即已“自覺憒憒”,把軍務交幕僚處理。
二十四日建奴開始攻城,不到一天揚州即告失守。
史可法作爲南明江淮重兵的統帥,其見識和才具實在平凡得很。
比起江陰縣區區典史閻應元、陳明遇率領城中百姓奮勇抗清八十三天,相去何止千丈。
總之一句話,史可法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但在軍國重務上決策幾乎全部錯誤,對於南明的土崩瓦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秦將軍估計幾日後可以馳援濟南府?”
顏繼祖低頭沉思片刻,擡頭問秦浩明。
他是文官,領兵實非所長,生平也沒有什麼驕人戰績。
而秦浩明則不同,不說他的戰績,就是手下的天雄軍將士俱是虎賁,頓讓他安心不少。
“三天內,不管情況如何,末將和顏大人一起馳援濟南府,定不讓您老失望便是。”
秦浩明站起身“義薄雲天”說道,同時又叮囑顏繼祖立馬上書兵部,千萬不可忘卻。
應該說,顏繼祖是忐忑而來,盡興離去。對秦浩明的映象與好感,無以復加。
用臨走前的話來說,仗義,國之棟樑!